潘晓凌：会宁支教日记 - 『会宁教育』 - 会师楼中国甘肃白银会宁人家在线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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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撞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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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晓凌：会宁支教日记

9月7日

飞机在兰州上空开始下降时，我被窗外云层下的景色震住了。黄得发红的黄河，蜿蜒向前，直朝天空奔去，最终一头扎进云堆，消失了。两侧，是颜色更接近红色的丘壑，凝固下千万年前被水冲刷、蚀刻的痕迹，像一张张布满雕塑般皱纹的西北汉子的脸庞，刚毅而沧桑。

整整两分钟，窗外的景色定格在这片静态、单调的红黄世界里，即使是那条奔腾的大河，因黄得太厚重，视角上竟像凝固了一般，使人忽略它的流动。偶见一条公路，两旁点缀着几颗棒棒糖般的小树，广袤黄土地上，几撮青草像几小块绿色补丁，挤拼出生命的迹象。这些难得的绿色生命，是耐旱耐碱的桦树、柏杨、松柏和芨芨草，在千万年的物竞天择中，他们的叶面缩成针叶状，枝干像胳肢窝里夹着本书的人，紧紧地贴着主杆，将水分蒸发量降至最低值。

从兰州转车至白银时，天空下起了秋雨，迎接我们的平安保险公司白银分公司的副总经理王凌佩，坚决不撑雨伞。他闭起眼睛，站在雨中，再慢慢睁开，一副很享受的神情，“很久没下雨了！”

晚上回到宾馆，在10度的气温中，我湿润了全身后关掉花洒，边吸着凉气，边迅速地抹沐浴液，再开水冲洗。洗手间墙壁上贴着张提示：今天节约一滴水，明天省下一滴血。这么触目惊心的标语，我知道在此地，它并非夸大。

这儿是甘肃白银，半干旱半荒漠气候，蒸发量是降雨量的十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这儿的水果比居民的生活甜蜜，极大的昼夜温差与充足的日照时间，使当地的水果含糖量极高。

9月9日

下午6点，我们到达会宁县头寨镇牛河平安希望小学。条件比想象中的好。整齐的楼舍之间种满了松柏与燕麦花，这两种耐寒耐碱的植物，是甘肃不多的绿色丛中最常见的。校外两旁全是向日葵地，虽然葵花盘随夕阳西下而低垂，但可想见明天的烈日下，那该是一片怎样的惊艳！

向日葵地的那头，是无边无际的千沟万壑，像凝固了的沙漠。平安小学的老师介绍，当地的主要经济支柱，是青壮年男人外出打工的寄回的汇款，留守的老少，种植些西瓜、玉米、向日葵、辣椒、土豆和麦子，这些在干旱环境中怒放生命力的作物，是他们的主要口粮。有无收成，收成多少，决定权在于老天。今年喜逢十几年一遇的丰沛降雨，几年颗粒无收的当地人终于吃上了自家地里长出来的麦子。

晚上，两位校长带我们到村里唯一一家餐馆晚饭，他们吃面条，我们则吃米饭。无意中，王校长说，当地的大米，最便宜两块钱一斤。他们的沙地里，根本不可能种出稻子。

席间，副校长牛玉成说话很少，这位民办教师教书20余年，至今还没转正，月收入两百元。提起他的三个儿子，牛校长两眼发光，话才渐渐多起来。儿子们都在会宁县二中念高中，成绩排在班级前三。这意味着发挥正常，他们将陆续考上全国重点大学。这所省著名重点培养出多名高才生，今年甘肃理科状元，就来自二中。

牛校长说他现在不考虑将来负担如此沉重咋办，他沉浸在做父亲的自豪与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中，“走一步算一步！”他说。

供孩子上大学，几乎是这块穷山恶水之地的唯一寄托。改变不了干旱的环境、生命痕迹罕见的白沙地，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会宁县，如今大家都称它为西北状元县。每个当地人都乐于向外人介绍，温家宝总理的秘书，就是从会宁的山沟沟里走出去的。

9月10日

在教师节圆了做一名小学老师的梦想，不能不说是一种奇特的缘分。

今天只上半天课，下午老师们集体过节。

上午，我们五个人旁听老师们讲课，了解孩子们的认知水平与教学进程。我负责代一年级的课。上数学课的是一名姓杨的年轻女教师，她身穿休闲的仔裤长T恤，头发拉直且染成酒红色，在校园里格外醒目。

在过去的一星期，26岁的杨喜琴“像是做了一场梦”。平安保险公司在全国共建了46所希望小学，今年，他们选出10位优秀教师，赴深圳参加表彰大会与培训。作为获奖者，杨经历了数个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到兰州，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来到深圳，第一次住酒店，第一次站在花洒下，天天洗澡。

在这座“生活节奏比牛河快100倍”的现代城市，杨老师体验到速度带来的奇迹，“每个人都上足了发条，像坐在喷泉上，一下冲上了天。”在深圳世界之窗，她第一次看到喷泉。

如今，杨老师心里装着一个新愿望，扎扎实实干，将来争取调到县城，“那是我能飞到的最远的地方。”她说。

这个朴实而强烈的愿望，像春天的种子，在许多老师心里生根发芽。有些芽甚至已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

校长王世辉告诉我们，四年级的班主任已换了6个，最短的只教了一个学期。有的是临时代课教师，因工资太少而选择外出打工；有的是公办教师，调至其他条件更好的小学。这个年级的孩子，纪律和成绩都让老师们头疼不已，代课的志愿者王芳每次让学生举手回答问题，他们居然涌到老师身边，抢着答题，一个女孩干脆抱住老师的脚不放。但改数学家庭作业时，有一半的题全班几乎都答错。

王世辉清楚，老师走马观花地换是最重要的原因，但他无可奈何。这位也是新调来的27岁校长理解离开的老师的苦衷，“每个人都有权利争取更好的生活。”但他同时又希望，能有多几个老师，能像副校长牛玉成那样，长年扎根这片“苦甲天下”之地，至少是完整地带完一届学生。

下午，牛家河村两所小学的教师与村干部聚在平安希望小学与我们志愿者座谈。许多老师不大会说普通话，我们之间的交流，只能通过年轻老师翻译沟通。七成老师年龄都上了四十岁，剩下的年轻老师，已成为学校的骨干。

看着这些为数不多的年轻面孔，我突然感到悲伤，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也将离开，去追求他们有权获得的更好的生活。

这儿的孩子的权利呢？他们同样有权获得平等的教育权与教育质量。

可他们没有选择余地。

9月12日

今天放学后，我和另一名志愿者桂申书到住得最远的学生家家访。大姐王文明，六年级学生，带着三个妹妹和我们，走了十分钟公路，拐上了山。

三人宽的山道右边是陡壁，左边是悬崖，走了半小时，只看见一个老汉，六只羊。文明指着前面两座山之间的一棵白杨，告诉我们，再绕过两个山头，走四十分钟，就到了。

晚上六点半，我们终于到家。父亲王大哥碰巧在家，这位在兰州打了20年工的高个中年人，因亲戚祭事请假回来。他一把抱起最小的三岁儿子，小孩害怕地把头扭向一边，一被放下地，他便猛冲进姐姐堆中，疯跑起来。

王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长年在外，每年只春节回来一次，孩子们对爸爸很生疏。我们在全校范围做的问卷调查显示，牛家河的孩子，80%的父母在外打工，我给五、六年级的孩子布置过一篇作文，给父母写一封信，作文开头几乎全是，“爸爸（妈妈），我太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

王大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结束在外漂的生活，“这要看孩子的造化了，等他们考上大学……”窗外的五个孩子在热闹地绕圈追赶，几个姐姐一个弟弟的情况，在当地很普遍，不畏罚款的生育，直到男娃出世才罢休。这位当管理员的父亲包吃包住月薪近一千，他与在家务农带小孩的妻子，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存钱等着孩子们考上高中、大学。

牛家河的每个家庭，都经历过，或正经历着同一种生活模式：家长外出打工，挣钱供孩子念书，孩子考上大学，全家族凑份子供。他们对幸福的向往都处于将来时，在遥远的五年、十年，孩子们在城市里谋一份好工作……

没有父母陪伴着成长的孩子，也格外懂事独立。一回到家，文明与三个妹妹，都伏在炕两旁写作业，然后吃饭，帮妈妈收晚，八点半睡觉，早上五点起床。他们没有城里孩子从小精心培养的特长与兴趣爱好，他们的生活除了刻苦学习，就是干家务。

他们是一群渴望快点长大的孩子。

来源：http://www.pingan.com/cms-tmplt/hope/diary/6419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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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3日

晚上，我们五个志愿者聚在一起，聊这三天做老师的感受。聊到孩子们的想象力，我们一下子来了兴致。

三年级代课老师黄金给孩子们布置一篇想象作文，“假如我会变……”一个男生的作文堪称冷笑话之典范：假如我会变，我要变成一头大象。我在森林里走呀走，帮人们背柴火，可被人杀死了。我又继续走呀走，没人给我肉吃，我只好自杀了。

黄老师故作生气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死两次？男孩急得湿红了眼睛，我……我想快点写完出去玩，只好死掉了。

四年级代课老师王芳，在科学课上给学生讲百慕大之谜，完了让同学们思考，怎么解决这个谜。有学生说，用水泵把太平洋的水抽干，看看海底下到底有什么。还有一个学生居然想到，可能跟地球磁场有关，把小王老师吓了一大跳。

五年级代课老师谭国伟，给学生照相时，一个一直站在身后的男孩拍拍他，老师，我知道照相机的原理了！你把取景框深得远些，就可以把远处的景色拉到眼前。

我所带的六年级，一个男孩写暑假最难忘的一件事，是坐飞机到上海看爸爸，从窗外看到“白云和我一起在蓝天上无忧无虑地飞，只是没有鸟儿。”

这些小孩子的想象力大大超乎我们的预料。我们也发现，到脑袋里装着丰富想象的孩子，来去就那么几个，他们的父母几乎都在家，或做老师，或在当地跑运输，家境比其他孩子好。

校长王世辉告诉我们，家庭教育太重要了，年轻的父母们急于拼命地赚钱，忽略了或是没能力和孩子们走得更近，陪他们一起成长。王校长曾在学生中做过一个问卷调查，上学前，你的书包和早餐是谁帮装好的？结果，90%的孩子是自己或姐姐帮装好的。至于父母是否指导过你的学业，回答“是”的，寥寥无几。

牛河平安希望小学经平安保险公司资助建校至今8年，从来没开成过一次家长会，即使是留守在家的父母，对这个与老师交流的机会也不太感兴趣。

缺乏家庭关心的孩子，要么特别独立、自尊，要么自制力极差。我们班一个女生，因被我点名回答问题没答上来，伏在桌子上哭了一节课。三年级的一个男孩，留级了三年至今还是跟不上，我们五个人一起去他家，小孩子已经跑出去玩了，父亲则一个劲地让我们吃瓜子枣子，对我们的劝告只呵呵的笑，没说一句话。

这些孩子的成长道路，在起点上，就已经短了一个脚。可如果没有父母在外拼命打工，他们连站在起跑线上的机会都没有。这个矛盾，又岂止是老师的力量能改变的？

9月15日

今天是支教的最后一天，也是我的生日。早上起床一开门，惊喜地发现地上堆起小山包一样的礼物，有纸叠的心、松树、菠萝，有枣子、黄河米（当地特有的甜瓜）、苹果、西瓜……

正弯腰拾这些珍贵的心意时，四年级学生郭军跑过来，潘老师，我送的礼物你能用上。我一看，一个纸折的箱子一侧，插了一根打折的纸管，“这是摄像机”，他告诉我，另一个先用纸围成一个纸筒，一端用黄胶带缠成一个团，不用他说我已猜到，这是一只话筒。这个机灵的小家伙说，潘老师，做记者要用上这些机器，我看你没有，就给你做！

上午九点，欢送会在操场上举行，每个年级都出一个节目，五年级学生表演完，突然唱起了生日歌。我激动得眼泪在眼眶直转，这大概是我此生最幸福的生日。

欢送会完毕，我们带领各自代课的年级回教室。我一进六年级教室，大家一起鼓掌，我往后一看，黑板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潘老师，生日快乐！我们爱你！”

我按耐着激动与难过，让大家坐下，交代事宜，告诉他们，多看课外书，了解外面的世界；跟着音标念英语单词，纠正发音；想老师了给老师写信或打电话……

下面开始有人在哭。班长牛国龙站起来告诉我，他们的班主任从一年级开始，已经换得数不过来了，每换一个老师，全班成绩都要下降一点。“潘老师，我们刚熟悉你上课的方式，你又要走了，你能不能不走？……”

其他孩子们也开始央求起来。一个女生大声说，我们不要拦潘老师了，她是记者，还有还多地方要去。大家不作声了，只听见啜泣声。

中午11点40分，学校放学。我们五个志愿者站在门口，向学生招手告别，刚开始，孩子们不习惯我们的礼仪，低着头，一溜烟地从我们身边跑过。最后一次告别，他们中的很多人，已大方地向我们挥手说再见，不少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已没有刚才那样激动。

他们已习惯不断的说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