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归乡


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总有一群与这个城市的豪华摩天大楼、星级宾馆、宝马奔驰、霓虹闪烁极不相衬的，一条扁担挑着一个“家”的定西女人们。她们干着一种极不起眼的行当——换旧衣服。

十年前，我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一家三口，租住在回族马阿姨家的一间像地下室的房子里。这间房子是二层小楼，户门朝北。门外是一个不过十几平方米的三角形小院，小院的左边又是一座纵着盖的另一座二层楼。马阿姨为了让二楼的空间大点，把二层修得与邻居家的小楼后墙连上。这一来，就把一楼房子的阳光全遮住了。我家就租住在常年不见阳光的一间房子里，其他的房子被甘肃来的一群定西女人租了去。二楼的租户都是来这里较早的外地人，经济条件相对宽裕一些，毕竟他们还能享受到一缕阳光。这个城市不属于他们，当然更不属于我和这些定西女人们。

好在我的这些邻居们都是早起晚归，不然这个小院连屁股都调不开。我乍见到她们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少数民族的妇女。她们大都是中年女人，穿着极其简朴，“简朴”这个词用在她们身上已经极具褒义了。他们统一包着条六、七十年代姥姥压箱底用的旧头巾。被风霜吹得黝黑的面颊上，留着两块红得像花一样的“甘肃红”，这两块红实在是土，土得都有点掉渣。这一身打扮这副长相真的说不上美，甚至说，有点“丑”。好在她们都很健康。一副单薄的身体，竟能挑起一副不下百十斤重的担子连走带吆喝地跑上一天。我真的佩服她们的耐力。她们一口听不太懂的甘肃方言告诉我，她们是汉族。我们每天起来的时候她们就已经走了，等我们晚上下班吃了饭，她们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于是，小院里热闹起来，洗脸的、做饭的、如厕的连带着叽叽嘎嘎的说笑声不绝于耳，像进了养殖场。我从不跟他们说话，好像我跟他们说话就掉了我这个“大经理”的身价似的，我甚至有点讨厌她们。倒是他们“闹”得太过的时候，楼上长着一双势利眼的马阿姨大声喝斥她们一顿，而后就再听不到“噪音”。能听到的却变成了淅淅簌簌的交头接耳声。第二天，她们好像早就忘了马阿姨的怒斥，继续着昨天一样的场景。

妻子是个外向人，或许都是女人的缘故，她们彼此交流过。她告诉我，她们是甘肃定西人。她们那里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非常穷！有时连吃水都困难。老乡在新疆想出了一个捣鼓旧衣服的生意，她们才来这里的。她们每天挑着从批发市场上批来的塑料盆、塑料桶等塑料制品沿街吆喝着去换人家城里人不穿的旧衣服。她们的男人们在把这些旧衣服发到新疆和田、喀什一带的维吾尔族居民区以极低廉的价格卖掉。她们从春天干到秋末，一年下来，每个人也能挣上个万儿八千的，心里知足得不得了。人家说，比在家种地强多了！天一冷就回家，家里还有盼着她们能拿回钱去的老人和孩子。开春就回来，俨然就像一群迁徙的候鸟。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生意逐渐好起来。一年后马阿姨就让我们搬上了二楼。没住上一年，我们就搬出了马阿姨家，在外又租了一处有厨房厕所的套房。两年后，自己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寓，妻子孩子的户口都落在了这座城市里。这座城市属于了我们家里的三口人，只有我还属于七千里外的河北，还保留着纯粹的外来户的身份。生活的稳定，使我对人生又有了更深度的认识。我那点有限的文字识别能力，把我从对物质追求的渴望转移到了对“根”的思考与对社会的反思上来。说实话，城市里雍容华贵的女人，窈窕俊美的少女动辄花几千元、上万元买化妆品或时尚服装已不是什么稀罕事。而生活在城市边沿的，像定西女人们那样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昨天，五个包头巾的定西女人拉着两辆简易小轱辘车来买轴承。他们的那身装束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那一张饱经风霜和两朵“红花”的面庞。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我曾经的邻居，但我还是非常愉快地为她们服务了。她们让我帮她们把车轱辘上已经坏的轴承拆下来，然后再把好的按上去。说句实话，我们只是卖产品而已，绝对是没有按装义务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活我接了。我从邻居那里找到了工具，足足费了半个多小时的功夫把这活干完，脑门上已经是大汗如豆。四个纯正HRB6203ZZ，我只收了她们的进货价。除了看到她们对我的感激和几声“谢谢”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得到。她们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还是从事着她们的特色行当。所变的，只是一副沉重的扁担挑子换成了一辆简易的，小得不能再小的轱辘车。

她们走了，她们的背影却留给我对三十年前的追忆。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娘那一辈的女人们，想起了她们的装束容貌，那时的她们和这些定西女人是多么的相像啊！她们具有野草根一样的生命力量；她们具有太阳一般滚烫的生活热情；她们又是那么的朴实无华和对老人孩子们默默无闻的爱恋和无私奉献。

我从这些邻居们中走出来已经十几年了，如今已有了房，买了车。而她们却还租住在马阿姨的那间看不到一丝阳光的小屋里。这座城市对她们还是那么的冷若冰霜；这个世界就是那么的不公。但她们却没有丝毫的怨言，她们还拥有着一副好身板；她们还是那么的爱“闹”；她们还拥有一副洪亮的好嗓子。在街头巷尾，具有陕甘韵味的音律单调的吆喝声：“换旧衣服来！”这种声音与这座美丽的城市形成了某种鲜明的对照。她们的吆喝声被淹没在像流水般的，嗡嗡的汽车马达声中。

什么时候这座城市也属于她们？什么时候万家灯火里也有她们一家人温馨欢快的笑声呢？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美好啊！我的这个愿望是对“根”的祝福，也是对祖国前途的美好祝愿！

我不知道定西女人们的梦想是什么。如果她们的梦想和我一样，但愿这个梦不会太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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