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姗

记得第一次看秦腔，是被房东大爷背去的。小时候母亲下乡工作，我常常被扔在房东家。那天县城演戏，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赶往县城，偌大的操场挤满了人。城里人早早用板凳，砖头占了地儿，前边的位置没有了，乡里人都挤在两侧和后边。戏楼是用砖木搭建的，平时开会做主席台用，演戏时挂上幕布就行了。震耳欲聋的开场锣鼓过后，身着戏服的男女老少便依次出场咿咿呀呀唱个不停。我是全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麽，锣鼓家伙也吵得人受不了，倒是场边的小食摊很吸引人。一字儿摆开的大多是醪糟摊，也有卖烧鸡,花生米的。我喜欢喝醪糟。醪糟摊中间是连着风箱的小炉灶，两边两个大木箱当桌子，上边一个大碗里放着小汤勺，旁边扣着一溜儿黑瓷碗；箱子旁安放着长条矮凳；用来烧醪糟的都是带把儿的铜锅；箱子前方挂着一盏玻璃油灯。坐在矮凳上，看卖醪糟的老头儿左手从瓦罐里舀一勺水倒进铜锅，右手拉动风箱杆，一拉一推，风箱发出“呱达呱达”的声音，炉灶里的火苗便呼呼地从锅的周围窜了出来。水开了，加一小勺醪糟秠，那米在锅中翻滚着浮上水面。开锅后，打个鸡蛋花，白色的米汤上漂着一朵朵黄花，倒在瓷碗里，就那麽喝。甜滋滋，泛着淡淡的酒香；再来一根麻花，香喷喷，那叫一个解馋！

长大后，曾听当年的县长叔叔说起我小时候常坐在他的办公桌上，給他唱秦腔，他叫我“二黑”。还说有一次见我在我家的柴房对着一堆柴禾唱戏，出来后，两只眼睛哭得通红。我诧异我竟有如此的演唱天才，却全然没了这段记忆。

上小学时，老师，保育员大多来自关中和陕北，那时电影很少，我们便经常被带到剧场看秦腔。印象最深的是游西湖还是什麽戏中的那个女鬼，嘴里喷火，吓得我把头埋在同学的背后，大气儿都不敢出。还有一个戏叫《两颗铃》，眉户，看完后，见了提篮卖烧鸡的，就怀疑他是和谁接头的特务。那个《十五贯》中的娄阿鼠，是个小偷，我和同学都喜欢学他偷偷摸摸走路的样子。倒是我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把个《周仁回府》里周仁在妻子坟前的唱词，背的滚瓜烂熟，只记得每句词儿前边都是三个字，挺押韵的。

十年动乱，八个样板戏不知看了多少遍，连小学生放学都摇头晃脑地唱着京剧“谢！谢！妈！……”可秦腔似乎没什么市场，直到插队下了乡，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秦腔《智取威虎山》，竟学会了“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听我唱过这段戏的人，大多疑惑地望着我，可我却执着地认为：我唱的就是秦腔。

岁月荏苒，中国已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因和省戏曲研究院是近邻，偶有友人赠票，便也看了《杏花村》，《酒醉杏花村》等戏，感觉和生活贴的挺近，挺有意思。后来从电视里看了《迟开的玫瑰》，感觉不错，特别是主人公大姐那一段几个不亏的荡气回肠的演唱，竞使我热泪盈眶。不过这都是眉户，不象秦腔那麽闹。我也从来没有买票看秦腔的冲动，一是太吵，二是听不懂，看字幕，费劲！

2009年，省戏曲研究院推出天天有秦腔的演出年。年初就推出了《五女拜寿》，是根据同名越剧改编的。我特别喜欢越剧《五女拜寿》，便想看看秦腔版的，不知改编的如何。在一部紧张的电视连续剧演完之后，我终于开创了这辈子首次买票看秦腔的先例，满心欢喜的进了剧场。戏已经开演了，坐下看了一会儿，咋觉得不象《五女拜寿》，以为是加演。又看了一会儿，还不是，便询问剧场工作人员，人家说《五女拜寿》刚演完，最近不演了，我顿时郁闷得一塌糊涂。稀里糊塗地买了一张票，也没问演啥戏，这事儿弄的。耐着性子看了半天，也搞不懂演的是啥，心里烦，索性退场回家。

过了一段时间，剧院又推出一部新戏《柳河湾的新娘》，只演几场。看名字象是现代戏。反正票也不贵，不好看出来就是了。这回问清了戏名买票进了剧场。

戏还没开演，舞台中央立着一个高大的轿子，看来，这出戏得围绕轿子展开了。随着那悠扬的开场音乐，我完全被陶醉了，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感觉：美，太美了！首先是唱腔美。主人公柳叶儿一亮嗓，恰似一股清泉流入你的五脏六腑，清亮甜美。两个多小时，大段大段的唱腔，那嗓音始终如一，真是一种久违了的听觉享受！更可贵的是，戏中男主人公，他的父母，侍从，甚至族长等，每一个人的唱腔都很美，整个班子很整齐。这使我想起了当年的歌剧《江姐》，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是正派还是反派，每一段唱腔都设计的既符合人物身份又很优美，令人难以忘怀。其次是舞蹈美。作为背景舞蹈的抗日集体舞，在《保卫黄河》的雄壮乐曲中，抗日军民前仆后继，英勇杀敌，营造了一个黄河儿女抗击日寇的宏大场景，使有限的舞台得到延伸。更美的是男女主人公的那一段双人舞。以为已经牺牲的丈夫突然回到家中，柳叶儿悲喜交加，与丈夫相拥而泣。他们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跳跃旋转，用形体和神态将缠绵委婉，男欢女爱之情演绎的神圣而优美。那是一种古典,含蓄而又震撼人心的东方之美。第三是灯光舞美。开场时灯光将轿子打造成红色，充满了喜庆和吉祥；落幕时灯光将轿子打造成白色，身着素服的新郎抱着死去的新娘坐入轿中，真是无限的悲凉！现代科学技术的运用，增加了舞台的容量和场景的真实感，突现了主题，不仅使舞台层次分明，更有了一种美轮美奂的感觉。且场与场之间衔接紧密，转场时间极短，满足了受众观赏的连贯性。《柳河湾的新娘》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秦腔之美，也第一次为秦腔鼓掌。

不久我又一次买票观赏了秦腔《大树西迁》。由于亲历了这出戏的历史背景，所以我几乎是流着泪看完了这部戏。由戏曲研究院的名家李梅出演的女一号，把一个追随丈夫，离开上海来到西北古城的知识分子，五十年的经历及心路历程，表演的准确到位，惟妙惟肖；感情真挚而细腻。那唱功真是了得，几乎场场都是大段大段的唱腔，而我不用看字幕，竟然都听懂了。这出戏我感受最深的就是秦腔的变化。无论是序曲，场与场之间的合唱，还是演员的唱腔，都是那么婉转悠扬。听起来象歌剧，却有着秦腔的旋律；说是秦腔，又有着歌曲的元素。全然没有了“吼”的感觉，即就是老生花脸那样的角色，唱腔也有了起伏和调调了。柔美，激越，高亢，悠扬，组成了错落有致，和谐动听的新秦腔。

几十年来，秦腔似乎已经淡出了我的记忆，我甚至觉得秦腔和我这个南方人压根儿没什么关系。然而，当我坐在剧场里，欣赏着优美的新秦腔时，那似曾相识的旋律，却激活了我脑海里关于秦腔的所有记忆。细想起来，“三滴血”，“十五贯”，“拾玉镯”，“火焰驹”，“血泪仇”，“梁秋燕”等等，一出出戏，一个个人物，甚至几句经典的台词，唱腔，都深深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潜移默化着我的人生观，价值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创造一方文化；一方文化又孕育一方精神。厚重的黄土文化催生出底气十足的秦腔，高亢有余却悠扬不足，能够象黄梅戏那样,轻松优美上口易学的唱段，更是少之又少。然而，古老的秦腔却从来没有脱离时代的节拍，他在不停地创新发展。我想：当三秦大地，城市乡村，男女老少都像唱歌一样，哼唱着自己喜欢的秦腔唱段时，那一定是秦腔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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