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定西市西郊大约三十里一个叫侯家川的小村庄。老家甚或故乡留给我的记忆，大多与贫穷、饥饿、疾病、死亡以及由此带来的卑贱屈辱有关。然而现在，我却要写一写我的老家。

刚刚逝去的龙年腊月，我因故在老家多住了几天。嫂子将屋子和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日三餐，吃饱无事，便说说闲话，看看电视，晚上困了，便钻入热烘烘的被窝，一觉睡到大天亮。这段时日，的确过了几天消闲的生活。

这样消闲了几天，心里便有点慌，于是到院子或大门外走走。上午10点左右，阳光静静地洒遍庭院的各个角落。有时甚至觉得，阳光仿佛要穿过屋墙，把屋内也要照个通明透亮似的。记得以往几个寒冬腊月，从未见过这样的好天气。难道是由于蛇年即将来临、而蛇最不喜寒冷的缘故吗？

大概因为天气好，院子里飞来飞去的麻雀，也似乎比往年多了些。麻雀，大约是极平凡极丑陋的鸟儿了，然而，由于曾经遭受过人为的大劫难，我倒很有些同情怜惜它们了。朋友王建兴有诗曰：“没有麻雀，故乡就不是故乡。”这自然是极好的诗句。看着这些小巧机灵的丑物，一阵呼啦飞到电线上，一阵呼啦飞到果树上，一阵又像弹射到地面似的去寻食啄，我心里倒真的有些身在老家的感觉了。

然而，上午略早或下午略晚，天气还是有点清冷。有几次走出大门，随意地看看对面不远处南北走向的马家山，仿佛静卧着的一头牛，而处在牛头一侧的大狗湾，阴森幽深，仿佛格外增添了马家山的荒凉。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1949年时，有大队的解放军人马从马家山上冲下来，而后经过李家咀，而后向横河子前进，而后就不知去向了。这仿佛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但仔细一想，却已经很遥远了。

我的老家原本在马家山脚下，一院土墙，几间陋屋，厅房坐北（因父辈们分家，厅房已拆，其实只有一个土台子），大门朝南。那里原本叫袁家咀，在我小时候，除了我家，还住着另外五六户人家。在袁家咀的几户人家中，我家要数最贫穷的了。那时房顶无片瓦，家里无颗粮。每当下雨，屋子里不是这儿漏雨，就是那儿滴水。后来也记不清是哪一年，袁家咀来了一批给县城铁路上引水的工人，其中有位姓周的热心人，张罗来张罗去，便给我们袁家咀的几户人家拉上了电，这在我的童年，自然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在袁家咀和侯家川之间，隔着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这条小河流到李家咀便转而向东，朝定西县城（现在的定西市区）方向流去。小时候，这条小河是清水长流，河水里面还有鱼儿游来荡去，袁家咀人吃水就直接从河里舀取。到了冬天，河里能结厚厚的冰，我们小孩子家还常去溜冰玩。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条小河的水便干了。再后来，整个河道就被经济的挖掘机挖得千疮百孔、不堪目睹了。

大约是1978年前后吧，袁家咀的几户人家，便陆续搬到了侯家川，那里再也没有人住过。家父生前讲过，解放前有个讲善的李爷，常来袁家咀讲善，有些句子至今记忆犹新，说什么“长袍马褂不见了，破皮袄儿出现了”（讲穷人翻身得解放的事），说什么“龟蛇遍地走，火轮通九州”（讲自行车、汽车、火车流行的事），说什么“你不要笑，你不要笑，庚子年上就知道”（预言三年困难的事），还说什么“房是招牌地是累，挣下的钱是催命的鬼”，等等。以前听了很觉神秘，就是现在想想，也颇有意味。

说到袁家咀，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一位缠过脚的小个子女人，不识字，没文化。听母亲说，她的娘家是从通渭搬过来的。从心里说，我不大喜欢我们本家的男人。我父亲一生病弱不堪，但脾气暴躁，性格乖戾。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除了因病呻吟，就是八辈祖宗地责骂母亲，要么就是打骂儿女。而我的亲兄长，极其能吃苦，人缘也极好，虽然在家里一直起着顶梁柱的作用，由于过度劳苦，累了一身病，但他极其嗜好赌博，也不知他这辈子输掉了多少血汗钱。其余诸辈，自私小气，小心小眼，皆不足道。而我的母亲，一生勤劳，忍辱负重，心里又特别开通，一方面广结人缘，一方面尽力供子女上学。那时家里实在太贫穷了，太艰苦了，我们上学用的笔呀作业本呀之类的学习用具，都得母亲想方设法向亲戚邻里去借钱买。每每临近开学，父亲便不断地抱怨甚至责骂母亲，不应该送我们子女去上学。而今我大学毕业已工作多年，我哥的女儿和儿子也都先后大学毕业，当上了教师，这功德，实在首先应该归于我的母亲。

母亲也是极有远见之人。在大跃进吃食堂之前，母亲向我的爷爷奶奶提出，应该私下里藏点粮食，而这一建议，幸而最终得到了爷爷奶奶的同意。于是，她和我二婶利用夜深人静的时间，偷偷埋藏了一点粮食。这样，在紧接着到来的大饥荒中，在上有老下有小、父亲又病卧在床的情况下，一家人竟然奇迹般地从大荒年中熬了过来。

我想，我的母亲直到最后去世，肯定是不会知道历史上有什么老子、庄子的，但我又十分肯定，她是将老庄思想实践得最彻底的。当年在生产队里，母亲白天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夜晚还要干好多家务活，比如弄点粗食、缝缝补补等等，这样一来，她白天自然是极端困乏。多次听母亲说，那时在田间地头僻静处，她常常会不知不觉地沉睡过去。时间一长，生产队里的人们便自然而然认为她大脑不太正常。母亲也就借这种情况，常常装疯卖傻，乘别人不注意时，想方设法弄点草籽、野菜甚或粮食什么的，父亲和我们做儿女的能够在那样的年代活命过来，真的得感谢母亲的“道家深功”。

也记不清母亲在晚年什么时候信了基督教，为了看《圣经》，她竟然慢慢地识了不少字。直到今天，我总是觉得，母亲的身上仿佛有着一股非凡的神力。我总是相信，是我的母亲，给我们家带来了生气和活力。

这样想着，耳侧忽而传来“叽哩啾——叽哩啾”的几声凄清的鸟叫声。我寻声过去，只见一棵干枯的白杨树上有两只很好看的小鸟儿，正在飞上飞下地发出寂寞的叫声。这种鸟比麻雀略小，全身蓝白相间，老家人叫做燕麦鸟儿。我跟嫂子说起燕麦鸟儿，没想到嫂子满嘴怨气，说燕麦鸟很会害人，讨厌得很，院子里挂个猪头肉块啥的，它们马上就发现了，不断前来偷吃，而且食量还不小。听此一说，我心里忽而闪过一个十分可笑的念头：很能偷肉吃的燕麦鸟儿，在我看来竟然很好看；而在院子里啄点杂食的小麻雀，竟然在我眼里成了丑物。唉，也难怪麻雀一族在当年差点遭了灭顶之灾！

我的嫂子是极勤劳、手脚极麻利、心量极大的女人。在差不多同龄的妇女中，她相貌不错，性情宽和，待人通达。母亲和嫂子的关系，在我老家十里方圆那是好出了名的。我的母亲直到去世之前，总是不停地忙家务干农活，从不唠叨，从不搬弄口舌。若在三关紧要的时候，母亲说嫂子两句，嫂子总能心悦诚服地接受。现在，母亲已经去世了，而嫂子总是在家里家外不停地忙，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也记不清是龙年腊月的哪一天，我说，嫂子你现在怎么跟妈妈一模一样，又是整天没完没了地忙啊？嫂子啥也没说，只是愉快地一笑。

老家的阳光是辽阔而温暖的，老家的冬夜更是无比幽静而美丽的。那被夜色浸透的深蓝色的天空，到处闪烁着无数耀眼的明星。数次仰观夜空，心下不由感叹：这样的天空，现在也不多见了。这样想着，便有了一首打油诗，就算做此文的结尾吧：

闻道京津霾雾盛，陇山夜夜满天星。

富商显贵蜂拥地，怎比老家空气清！

（作者：侯川）
引用：http://blog.sina.com.cn/s/blog_64b7bcdd0102end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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