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失英雄，秦腔得名净
——听张健民演唱的《斩单童》


《三国演义》开篇讲到：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今所言乃是：生者有死，死者有生；生死轮回，精神不灭。江湖失去英雄，秦腔得来名净。
一千三百多年以前，隋唐王朝交替之时。曾经是瓦岗寨结拜弟兄的单童、徐茂功、秦琼、罗成、程咬金在战乱中分投两个阵营：徐茂功、秦琼、罗成、程咬金投奔与单童有杀兄之仇的唐主李世民，徐茂功成为李世民的军师，秦琼、罗成、程咬金则为李世民的部将；单童则投效于洛阳王王世充帐下，成为王世充的驸马。在李世民与王世充两个阵营的交战中，单童独闯唐营，被唐营名将尉迟敬德所擒。唐主李世民乃为惜才之主，力劝单童投唐，单童誓死不屈，被绑法场行刑。李世民带领尉迟敬德、徐茂功、罗成、程咬金五人借敬酒诀别之名，欲行最后的诱劝。单童不改初衷，最后慷慨就义。可怜一代豪杰，就此离开人世。秦腔折子戏《斩单童》便是秦人演绎单童慷慨就义故事的得意之作，多少秦腔名净为了塑造单童这个英雄豪杰的形象付出了心血和汗水。
知道秦腔有折子戏《斩单童》，是在我的童年时代。父辈人常常在辛勤劳作的间隙谈起有关秦腔的话题，驱赶繁重劳动造成的肢体酸痛，忘却艰难生计带来的心中烦恼。从他们的口中知道秦腔戏里有一个宁死不屈的英雄好汉被杀的故事，演绎这个故事的是旧社会曾在当地有名的花脸王生云。听说他演此戏，不论冬夏寒暑，光着脊背出场，上身不挂戏装；开口声声如雷，动弹人称“歪”将（陕西话厉害的意思，如：厉害别人，叫做对人“撒歪”）。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就说：“叫王生云背去！”可见其惊人之形象。不知是老艺人追求舞台效果，还是保守演唱技艺，轻易不肯上演此戏。后来染上鸦片奢好，会长许以鸦片烟泡，诱其入场上套，直至最后身体渐垮，台上演戏当场放倒。父辈人每每谈起老艺人的离去，如同江湖痛惜豪杰单童一样痛惜；谈起老艺人的演技，如同江湖夸奖豪杰单童一般骄傲。
看到秦腔折子戏《斩单童》的演出，是在我的少年时代。首次观看这出戏，是在传统戏开禁之后乡间古会搭成的舞台。单童虽然身着箭衣，上身却是掩在腰间，脊背遍涂油彩，调作古铜颜色。上得场来，颈上带链，手上带锁，兵丁押解，感觉甚为森煞。舞台一侧，地面摆桌，桌上摞椅，扮作土台法桩。眼观单童上桩，倒是慷慨激昂。面对几人祭奠，不是踢翻杯酒，就是大骂破口，幸亏老程来敬，他才接杯在手。几段唱腔出口，演员汗如滚豆。好歹听得几句，没法弄得清楚。喝喊敬德来斩，单童离座起站，面对大刀使来，慷慨引颈就首。待到大刀吻颈，不知何时贴在颈上的黄表纸上，已见鲜血沁出，顺着脊背往下滴流。父老乡亲观毕，难免街谈巷议：有说骂得痛快，有言杀得不该，有道英雄可惜，有怨豪杰拗乖。尽管罢戏拆台，仍然议论嗳唉。
美美地听一回秦腔折子戏《斩单童》，则要感谢陕西音像出版社出版发行张健民演唱的秦腔折子戏《斩单童》录音带了。遗憾的是先生未有影像资料存世，难现舞台演出。先生所唱《斩单童》大体有8段唱腔，分为四个片段：上桩、仇奠、友奠、问斩。
一曰：上桩。人言：美不美，头一嘴。第一句垫板“喝喊了一声绑帐外”，应当是在幕后演唱的。首一腔“喝喊了”用了喷口唱法，三个字一气喷出；在第三腔“绑帐外”的前两字酝酿情绪，第三字“外”上猛拔一个震撼人心的高音拖腔。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当单童在兵丁的押解下来到法场时，眼观此情此景，难免不被触动，除了以一段表演程式“发于心内，表于形外”，便是以一段唱腔“发之于心，表之于腔”。用快三眼板转二六的基本唱腔和留板、带板的结束唱腔步步紧逼，交待事情的来龙去脉，表明其内心活动。实际上表现的是，单童在面对生死时，内心的自我交锋、自我挑战。第1段唱腔既为后边展开剧情进行铺垫，又把一个“硬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江湖硬汉形象摆在我们面前。
二曰：仇奠。单童面对曾与自己结下杀兄之仇的唐主李世民和交战中擒己于阵的唐营名将尉迟敬德前来祭奠时，强压心中怒火，咬着牙关分别使用“小唐儿——我个儿！”和“敬德——黑贼！”两句叫板，发出粗口粗言，或许还出脚将杯酒踢翻；接着以第2段和第3段的双锤唱腔揭露了李世民家父子争妻的禽兽无耻和尉迟敬德一臣二主的奴才下贱。失败的英雄面对胜利的敌人假意祭奠、真意诱劝，丝毫没有一点畏惧、奢念，饱含胸中的只有轻蔑、坦然。同时，以粗言大骂和人前揭短这种方式发泄愤恨，正好是江湖豪杰、绿林好汉所具特征的表现。
三曰：友奠。单童在其昔日朋友祭奠时，表现出亲疏远近各不一般。
应对徐茂功来祭奠，是单童的第4段唱腔。单童先用一个字“你？”的发问，然后以垫板、慢板、留板、喝场腔、歇板五个板式完成由“徐三哥端杯酒把某祭奠”到“徐三哥进前来弟有话细对你言”四句唱腔；歇板插话之后，用“徐三哥！”的深情叫板引出对徐茂功讲述心里话儿的大段双锤唱腔。徐茂功曾因为具有“文字好”、“八卦灵验”的真材实学和“一心奔瓦岗改地换天”的宏伟志向而得到江湖豪杰单童的仰慕、敬佩、尊重、信任和关爱。在徐茂功不得时之际，“修一座闲暇府”，搬其“暂把身安”，情愿在他的指导下实现“改地换天”的宏伟理想。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并未如愿。这位曾经被我心仪、仰慕、敬佩、尊重和关爱的结拜兄长，如今已经忘却“一心奔瓦岗改地换天”的宏伟志向，竟然为了“穿衣吃饭”而投降与我有深仇大恨的李唐阵营，成为其军师、说客。此时，单童面对今日这个解读不了的“徐三哥”该当：疑惑？理解？报怨？惊叹？懊恼？责怪？仇恨？、愤懑？千丝万缕，似乎一言难尽。末了，还是难改初衷，抛下心平气和的一句话：“徐三哥待弟好你当面一言！”。
应对罗成来祭奠，是单童的第5段唱腔。单童先用了“罗成——我把你短命的奴才”这样一句叫板，表达对罗成的恼恨；然后以双锤唱腔历数他们夫妻女儿三人在罗成遭受病难之时所给与的无微不至地关怀，痛责罗成忘恩负义、背弃诺言的可耻行径；最后对“披人皮留在世间”的罗成不肖一顾，以“呸”唾弃。倒也干脆利落，酣畅淋漓。
应对程咬金来祭奠，是单童的第6段唱腔。单童先用了“七弟”这样急促的三呼，并在第三呼拔出一个飘洒利落的高音拖腔，表现见到“七弟”来祭奠时的激动和欣慰；接着在带板、留板、歇板插话、叫板、双锤等板式组成的唱腔中描述心境，恳请其近前细听，向这位“无仇无怨”的“七弟”倒出贴心的话儿，托以身后三件大事；最后使用紧带板、紧剁板相互交替的唱腔，在拒绝所有奠酒的情况下爽快地催促“程七弟把酒往上端”。表现出两弟兄无仇无怨，相敬相惜，相托相依。
对于不在法场的秦琼所要表达的情感，则是单童的第7段唱腔。单童饮罢程咬金端上的三杯奠酒，即将告别人世之时，在紧带板中“猛然抬头四下观”，发现“唐营里国公个个在，怎不见秦二哥今在那边”。听到其催粮未归时，以一声“好气也！”的叫板表现出极度的恼恨，接着便是一段前所未有的紧双锤板式的唱腔。当年，在“秦二哥”犯事之事，单童曾经不惜银钱，“上下的衙门口一齐打点”，才救下他的性命。到今日自己“挨了时”，昔日受过自己恩惠、盟下生死誓愿的结拜弟兄一个个做为“唐营的国公” 袖手旁观；而“秦二哥”在单童那里受到的岂能是别的朋友享受到的一般恩惠？简直就是再给一条性命了！但是，此时的“秦二哥”却为单童仇家差遣的压粮小事留身在外，连“袖手旁观”也不观得一观。——这教豪杰怎样才能按压得住心中的愤懑呢？难怪这段紧双锤板式的唱腔刀枪不入，滴水难泼。
四曰：问斩。在这个片段，单童只有两句的第8段唱腔，使用紧垫板以及它的荒板结束手法，斩钉截铁地“叫敬德你把爷送上西天”，英雄气概确实非凡。
张健民先生所演唱的《斩单童》四个片段、8段唱腔，表现出明显的独特风格：
一是妥善处理矛盾冲突。在本折戏的8段唱腔里，大部分属于单童以场内人物身份和其他人物的对话交流，比如对奠酒各人的唱腔直接叙话;其次属于单童以场内人物身份和观众的对话交流，主要内容为内心世界的唱腔表述；再次则是少量的场上人物行动的表述描写。张健民先生在唱腔板式选用和唱腔表现方面按照矛盾冲突的不同对象、不同环节各有区分，均有不同处理。如：在板式运用上，从垫板、慢三眼板到紧双锤、紧带板，节奏跨度极大；甚至出现4句唱腔使用板式5个的现象；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把“徐三哥近前来弟有话细对你言”这句整句唱腔的第一腔拆出来，使用喝场腔之一呼，既增强了表现力，又避免了使用整个喝场三呼的拖沓，甚为巧妙。由此可见其板式安排之用心。
二是准确把握人物心理。在剧本所提供的情境之外，演员对人物的心理把握是表现人物感情的基础。张健民先生的唱腔凸现把握心理、表现情感的良好功力。威武一世、豪爽一生的英雄既不能实现“改天换地”的宏伟志愿，也不能血洗当年的杀兄之仇，即刻要以仇人的屠刀吻颈做鬼，忘不了满胸的抱负，丢不开府下的妻子女儿；昔日受过自己恩惠、盟下生死誓愿的结拜弟兄眼看着他“挨了时”却做为“唐营的国公” 袖手旁观；那位单童用银钱“上下的衙门口一齐打点”再给一条性命的“秦二哥”，曾经是李世民家的救命恩人，最有可能救得单童一命，但却为了单童仇家差遣的压粮小事留身在外，连“袖手旁观”也不观得一观。此时的单童，岂止于百感交集？在处理单童面对这些不同立场、不同交往、不同过节人物的唱腔时，贴切地表现出亲疏远近各不一般。有的如刀杀剑砍，有的如三九严寒，有的如秋雨绵绵，有的如溪水潺潺。听得出：对旧仇未报、新仇又添的唐主李世民咬牙切齿；在敬德面前身虽被擒、心乃未服；对徐茂功一言难尽、一心难参；对罗成酣畅淋漓、义正词严；视程咬金为贴心知己、无所不言；对不在场的秦琼慷慨陈词、发泄愤懑。又如：出场第1段唱腔、第7段唱腔、第8段唱腔虽然同属单童以场内人物身份和观众的对话交流，主要内容为内心世界的唱腔表述，但因不同时间、不同内容而又速度、语气、抑扬各不一般。
三是彰显个人演唱风格。张健民先生的花脸唱腔曾因吸收秦腔老生的唱法使用共鸣，显有仓劲、刚强，又有利落、高亢。在演唱这出以苦音唱腔为主的折子戏时，贴切地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在演唱双锤、带板和紧双锤、紧带板这些节奏很强、梆子紧逼的唱腔时，他那吐字清晰、顿挫分明的特色表露无遗。特别令人心仪的是，他面对几人的诉说性苦音双锤唱腔达到了语境化、人情化、生活化，避免了生硬、抽象、呆板，就象与观众坐在一起单个叙话，听起来刚柔相济、抑扬有变、顿挫分明，能够声声入耳，句句舒心。极为典型的是招呼徐茂功、程咬金近前来有话要讲时的留板转歇板使用轻轻的“低吟”，表现了单童威武英雄背后的柔弱有情，揭示人物性格的多样性，恐怕不是任何花脸都能有这样的匠心了。
演唱这出极吃功力的花脸戏确属不易，没有长期的苦苦修炼实难承担。我也曾经听过先生不同时期的《斩单童》片段，发现其板式安排之不同，可以看出这出戏是先生多年积累、锤炼的结晶。张健民先生以其多年积累形成的扎实功力和独特技巧为我们留下了一件难得的艺术珍宝，唯愿它在秦腔艺术的殿堂里再放光辉。

[ 本帖最后由 心不在焉 于 2007-6-28 19: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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