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还是和往年一样，回到安定老家过年。而这个季节，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似的，有些出奇的温暖。记得往年在老家过春节，就是坐在火炉旁边，手脚也会冻得有些受不了，而今年，若在屋子里穿上绵衣，竟然浑身热呼呼的。
　　过年期间，滴酒未沾，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与兄嫂说些闲话。
　　听说老队长殁了，过了九十，也算寿终正寝。老队长姓袁，论辈份，我应该叫大姨夫，因为他是我一个堂弟的岳父的同辈族人。前几年，我母亲去世，老队长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还颤颤巍巍地来到我家，十分缓慢地走进灵堂，对着母亲的遗像，十分吃力地磕了几个头。
　　在我们侯家川，老队长也算得一个风云人物。曾经听母亲说过，大跃进时，全队社员们在某工地干活，主要任务是背土，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时间紧，任务重，不分白天黑夜，大干社会主义。母亲说，那时社员们背着土，一边走，一边打盹；想要专门睡觉的时间，那是绝对没有的。当时，老队长就是工地的具体负责人，另外还有大队和公社的干部随时检查。老队长困极了，就会来到临时休息的窝棚里，铁锨也不敢撒手，往炕上一倒头，便打起了呼噜声。其实，那也只是打盹式的浅睡，绝对不能深眠的。工地上若有哨子一声响，老队长便会像受了电击一般，腾地跳起来，一步跨出屋门。母亲当年这样说时，我也仿佛亲身回到了那个奇特的年代。
　　老队长没上过学，但在人事方面，却是特别地开通。别看他在人前头或者会场上吆五喝六，而对生产队的那些贫困户、可怜人，常有怜悯救助之心。记得我小的时候，父亲卧病在床，家里吃饭的多，而正常劳力只有母亲一个，真是穷得叮当响。后来兄长稍大些，有一次从自留地拉麦子到场里，老队长亲自前来，还吆喝了好几个年轻人，没费吹灰之力，就把麦子拉到场里垛好了。
　　我清楚地记得，上小学时，大概是假期吧，有一次跟随老队长的小后人——我的同班同学，到他家里玩。那时，我的家里特别缺吃的，连谷面馍糜面馍都没有。到了老队长家里，他正好在。老队长平时说话，都是高声大嗓的，这次也不例外。他几乎是给他小后人和我喊着说的，把清茶倒上，馍馍泡上，吃饱，不要作假。清茶，其实就是把桃树叶在锅里烘烤干，做成茶叶，用开水泡成的。放凉后喝，特别解渴。老家人在农忙时常喝这种清茶，而用清茶泡谷面馍糜面馍，那种清香爽口，那种解乏的效果，就是如今喝茶人常喝的什么铁观音、碧螺春、西湖龙井都没法比的。那次到老队长家里吃清茶泡馍，那种清香爽口的感觉，现在仿佛还留在唇齿之间。
　　兄嫂说，庄里头尕哥也殁了，肺癌，才六十二岁。尕哥也姓袁，高中毕业，参过军，据说那时复员后能在城里安排工作的，但让大队书记留住了，因为有文化，是人才，让他当了大队文书。那时，尕哥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当时侯家川人，不论大人，还是学生，都说尕哥特别像王洪文。记得那时侯家川在中庄建设居民点，也就是把村民一家一户、一院一院紧挨着集中起来，在中庄建成了三排居民点。我家和尕哥家起先都在河对面的袁家咀，都得搬到中庄居民点。我家缺劳力，是困难户，可怜巴兮的，没啥活势，所以新庄院便被分在生产队泡麻杆的一个大麻坑所在地。兄长白天要劳动，挣工分，实在没时间，便利用夜晚，凭一把铁锨和一个架子车，硬是把那个大麻坑填平了，一杵子一杵子地、一层一层地夯实了，而后在队上年轻劳力的帮助下，慢慢地建起了新庄院，盖起了新房子。而当尕哥打庄盖房子时，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帮忙人，和泥，搬土坯，砌墙，盖房子。那么多人，密密麻麻的，那种场面，真是人头攒动，蔚为壮观。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因为尕哥是大队文书，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人前来主动帮忙。
　　居民点建成后，王洪文很快黑了，不久包产到户了，不久尕哥也成了像我兄长一样的普通农民。尕哥有文化，有才干，但没能抓住到城里工作的机会，再加他的后人先天地智力有问题，所以心里一直郁郁地。也因此，他对两个女儿的教育很重视，千方百计供她们上学。终于，他的小女儿考上了大学，后来又考研读博，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当年我初、高中学习成绩出色，后来考上大学时，尕哥也最明白一个农民的孩子考上大学的意义了，所以还特意叫他老父亲带了几个果子，来到我家表示祝贺。尕哥的这份情义，还有他的坎坷人生，实在让我难以忘怀，并时常暗自唏嘘不已。
　　兄嫂还说到我的一个沾亲带故的表兄，曹家，也殁了。侯家川分为上庄、中庄和下庄，曹家表兄就住在上庄。听说我这个表兄在建筑工地上是一把好手，心灵手巧，特别能干。白天去工地挣钱，晚上回来，扒拉上两碗饭，便又到地里，或翻耕土地，或务弄庄稼菜蔬，真正是侯家川第一大勤快人。本来，两个儿子正在长大，家道也渐渐殷实。然而，不幸在工地出了事，在塔吊上修理故障时，掉落下来，当即殒命，刚刚五十岁。兄嫂说，建筑公司经过和家属协商，给了七十万元的抚恤金。虽然如此，表兄家还是如天塌地陷，没了顶梁柱，以后过活，必然艰难。天意难测，人世艰难，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嫂子说，山上尕姐殁了。山上尕姐和横河子尕姐都是我二姨娘的女儿，横河子尕姐是前半年殁的，卒年六十六岁，山上尕姐是后半年殁的，卒年六十八岁，两人走得都有点早啊，可死生有命，又有什么办法呢！山上尕姐先天地嗓子有问题，说话咕咕哝哝的，听起来很费事。横河子尕姐年轻时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好多岁的铁路工人，河南籍，为人忠厚。横河子尕姐人长得漂亮，性情贤良，说话时微微笑着，慢声细气的，对我们小孩子家很是和气。我记忆中，她一直穿得新绽绽的，以前家里的日子也过得不错。我上小学时，有一次母亲叫我到横河子尕姐家，去背一些旧鞋。我到她家后，她收拾了好多旧鞋，捆好后让我背上，我就回家了。这些旧鞋其实并不十分破旧，只是有的是单只子，有的一双两只不般配，但能穿。我背着鞋，一路低着头，只管赶路。经过校门口的一段路时，心里很怕遇见认识的学生。幸好，没有碰见，一路顺当地到家了。横河子尕姐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出嫁后，过得不错。就是两个儿子都不怎么好，老大贩卖毒品被判刑，老二嗜赌，也偶尔吸毒，媳妇跟人跑掉了，如今和一个女儿一块过活。山上尕姐和横河子尕姐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在上帝的博爱中，平静而幸福地走完了她们的人生旅途。

　　兄长还说到安定区社会上赌博以及放高利贷的事，风气甚是浓厚，情形甚是可怕。有一个很有名的黑社会头子，常年放高利贷，姓吴，与同伙发生争执，前不久被人杀死了。还说附近某学校，有两个老师，一个叫王小龙，一个叫文雄，诱骗学校内外之人，担保借取高利贷，据说用于网上赌博，两人诈骗金额总数近千万，后来潜逃在外，至今杳无音信。而那些心智糊涂的担保者，报案，起诉，均无结果，看来只有哑巴吃黄连，哀告无门了。
　　正月初二，是家父去世两周年整，按照老家习俗，是要烧两年纸的。这天，家里来了不少亲友，大多数人年龄大致与兄长相当。父辈在世者已然无几，而兄长这般人身体渐衰，已现老态。大家胡乱说些闲话，时而文革，时而反贪，时而钓鱼岛，皆捕风捉影、猜三度四者也。初二为父烧纸，初三拜望大姐，而后无事，便回兰州矣。
　　安定过年，恍惚不知年为何物也。人世沧桑，一眨眼一茬人，一眨眼一茬人，呜呼悲哉！呜呼悲哉！(作者侯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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