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偏偏地喜欢上了秦腔戏里的红生赵匡胤。总感觉那人物哪儿都和我精神世界的角角落落投缘。有时候，我品着清茶，滋润地消受当代红生名角李发牢的《下河东》时，竟感觉他的做派、台架、扮相，甚至连“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的这一大板乱弹里每一处唱腔的拐弯，都暗合了我前世今生的喜好。或者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根据我的口味下线割制出来的。我听着，看着，好似吃着一海碗油汪辣子红的西府臊子面一样过瘾。

　　台上的宋太祖，那色味浓郁的造型令人心醉神迷。我曾经像流连一幅古画中的珍品一样，反复欣赏过红生赵匡胤的好多个亮相。在我看来，那赭红的脸庞、血红的战盔、猩红的雪篷，那金黄的铠甲、黄骠战马，那雪白的长髯、飘拂的孝绫，实在是一幅油画色彩搭配到了绝美的境地。红白黄涂抹出来的帝王，竟是任何画笔也渲染不出的绝味。这是凝固了的一幅远古苍凉的天子扬鞭跃马巡营图。它的生动之处，在于深陷绝境，依然喷薄着昂扬奋发的王者气象，流动着金灿灿的富丽堂皇，威武飘逸。

　　尤其叫人钟情的是，赵匡胤催马扬鞭流淌一台的沧桑的飘逸，和飘逸的沧桑。我比对过，他的飘逸不同于《鬼怨》里的李慧娘。李慧娘是一缕冤魂，她在舞台上像一片梨花飘飘荡荡，似一朵雪花荡荡飘飘，虽然曼妙却失之轻浮苍白。红生的赵匡胤，他的飘逸，是风里雄狮啸傲老林，是翻浆蛟龙翱翔东海，威风八面，惊世骇俗。他的飘逸，氤氲着磅礴的尊贵、大气，蒸腾着逼人的凝重、威严。他的沧桑，则是他生命遭遇了成百上千次的惊涛骇浪之后的厚重与巍峨，自然天成地记录在他奔流飘洒于胸前的与他阅历相匹配的瀑布一样的雪白长髯上。静止时巍然雄踞，宛若威虎回望；行动处，佩摇须摆，缨颤袍飘，如同游龙穿云。走马河东城的赵匡胤，满台书写的都是无边的伟人风流。

　　让人玩味不尽的，莫过于红生赵匡胤的唱腔。“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瞭哨巡营。”这是一位经历了太多世事的沧桑，曾经糊涂过，被人蒙蔽过，做过错事，一直恓恓惶惶痛悔不已的老人。这又是一位历经了无数的挫折却依然顽强不息的三军统帅。这还是一位身居尊贵显位，却不得不自己瞭哨巡营的可怜的天子。这样的人物要怎样唱？怎样唱才能唱出一个真实饱满丰富伟岸的赵匡胤？只能是红生。红生富含须生的沧桑，兼备花脸的震撼。赵匡胤找到了红生，仿佛上好的材料找到了木匠。红生找到了赵匡胤，如同绝世的宝刀遇见了英雄。它们真的是各得其所，交相辉映。我听宋太祖的倾诉，仿佛听到的是静山时的虎啸龙吟，听到的是时而咆哮，时而呜咽，时而湍流，时而舒缓的山涧涛涌。听到了小钢炮一样一字一顿的刚烈震颤，听到了阴霾之下经久不息炸响长空的雷声。最可人的，莫过于在这雷鸣之中偶尔绽放的几朵耐人咀嚼、轻柔委婉的浅吟低唱。闭上眼，听李发牢的赵匡胤，其中滚烫的香味，胜过了煎煎火火肉烂汤浓味鲜的天下第一碗的羊肉泡馍。

　　而细致推敲这个人物，真的叫人恨却不能，爱又不是，宽恕了太便宜，严惩了太苛刻。“欧阳芳挂帅王把人错用，奸贼设计害先行。”犯浑的赵匡胤，他让奸贼顺溜地挂了帅印，让忠良轻松地丧了性命，也把好端端的一个真龙天子投进了火坑。难怪让白龙困得难活，让先行的儿子赶得要死。红生的赵匡胤，你糊涂得可憎，你窝囊得活该！

　　然而“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靖。”一言道不尽赵玄郎的苦命和命苦。一辈子马上征战，刀头拼杀，到今日一盘蛟龙困在了河东。熬煎着社稷的安危，背负着错杀忠良的良心责备，忧心着敌兵的偷袭，至尊位极的天子，没能在豪华舒适的宫中享乐，而是在军营当起了昼夜巡逻的哨兵。可怜的老人，你把舒心安稳的日子弄丢了。

　　“王站在营门珠泪倾。”满台听不尽的都是开国君王的血泪控诉。在规矩森严礼制严苛的封建王朝，心甘情愿地为他错杀的臣子带孝，发自肺腑地为屈死的忠良恸哭，痛心疾首地为自己的过失追悔莫及，当被追赶无路可逃的时候，竟愿意与忠良之后分江山、让社稷。这些举动虽然荒唐，这个君王却有几分可爱之处。而“赵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多少也唱出了一代开国君王几缕勤政爱民的光芒。

　　我总是对红生的赵匡胤充满了欢喜和怜惜，仰慕与同情。我知道那并不是高大完美的人物。我喜欢的就是这带有残缺美的舞台形象。然而他残缺得真实，也在残缺的演绎中映现了可怜又可爱的光环。尽管错杀忠良是他永远的痛，正是这种挥之不去的痛，成就了这个人物光芒四射的魅力。这种痛，似乎一点也不影响人物在色彩上的富丽堂皇，造型上的沧桑飘逸，唱腔上的沉雄激昂铿锵委婉。相反，正是因为这可憎的错，才使这个人物跌宕饱满，才使红生有了唱头，才让观众有了嚼头，也才使我有了喜欢他的足额的理由。痛哉，宋太祖！美哉，红生赵匡胤！（来源：西安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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