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除夕夜必然忧伤无比。


13岁那年除夕，第一次喝外公的白酒，浅尝一杯，好辣，好刺激，饭罢，把整瓶白酒拖进房间，躲在床脚下喝，越喝越大口，呛得越厉害越要喝，我能感觉到嗓子烧了，脸烫了，身体飘了，忧伤他妈地离我远了，我就要high了……喝下半斤后，终于倒了。我妈把我从床底找出来时，哭了，一家人围着我，就像送终一般热闹，我说我要写字，他们给我拿纸笔，我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童年结束了，从此是灰色的……”靠，我就像给自己写挽联，写完就哇哇哭了，他们给我灌萝卜水，我把碗推了，我把外婆的脸打肿了。第一次喝酒，而且是劣质白酒，我就知道那东西很牛逼。


13岁之后，有过几次蓄意醉酒的行为，就像行为艺术。我偷偷买几瓶啤酒，放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然后若无其事从大门进家里，然后再以复习功课表情走进房间，一进去，马上把门反锁，开始喝，一口不停地灌，把音乐开得很大，一边哭，哭得他们听不见。有一次，喝到第三支啤酒时，我拿出了毛笔和墨水，对着镜子，描了大大一个“奠”字，很恐怖很美丽，冷酷仙境，然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出了房间，走到我妈跟前，那回她没哭，她抽了我一巴掌，我知道她抽得很狠，我的脸有她手指印，她的手指有我的墨水印，但我不知道疼。喝酒真好，无痛不痒。


她抽我之后，就想办法禁我酒，但我喝酒无规律可循，所以她弄不清我哪天喝，而且，我学会躲在外面喝酒，而且，我上了高中，就翅膀硬了，飞了，住校了，我爱怎么喝怎么喝，她眼不见为净了。


高中是在一所省一级中学，叶剑英母校，绿树成荫，我还写作文歌颂过铸成了铜像的他和我们性感的马蹄型球场，还受到好评，还获了奖。可想而知，不喝酒的时候，我干过多少正面的，积极向上的，虚情假意的事。遗憾的是，我当年居然只字未提学校附近那个小公园，那才是我的天堂，我喝酒的地方。


印象最深的是1995年12月31日，夜里，很冷，我穿着一件绿色风衣，面如死灰地朝着小公园走去。我径直走到跟我很熟的小卖部前，先要了两大支，坐在假山旁的椅子上，开怀就喝，喝得太急，再说只要一换年，我就特伤心，像老风湿发作，灌到一支半我就吐了，吐得真难受，吐完还喝，喝完再去小卖部买，我眼前的东西模模糊糊，这世界真的可爱了，真的可以爱了，喝，喝，喝……晕了，好像睡着了，虚虚晃晃地，像只掏空了内脏的小鸡浮在水上……也许是冻醒了，那天真QQ冷，比旧社会还冷酷，我闻着自己的酒气，看着空无一人的公园，新年来了，静悄悄地来了，我无家可归，也无宿舍可回（早锁门了），这种意境够惨够唯美的。我接着干了件终生难忘的事，因为冷得咬牙切齿，我躲进了女厕所，公园里的简陋的女厕所（无人收费的），顺着墙根滑下来，把废弃的啤酒纸箱撕开，铺好，蜷躺着，在哄哄臭气中睡了一觉，直到天亮，公园热闹，我带着一身酒气和臭气，在扑面冷风中，抖着我的绿色风衣，走回学校，那时，我以为自己就是英雄。


而且，高中时期，我已经知道公然喝酒的好处，让别人受刺激，有看头，让自己也心旷神怡。这种激励机制从高一就开始了，住校没几天，守门的老头兼我的英语老师对我印象极好，因为我那时英语好，但我就是受不了那么丑的一个老头对我微笑，我觉得他板着脸比较好看。于是，我在宿舍锁门前一分钟，当着他的面，拎了几瓶啤酒，大步流星地出去，他叫我，我没回头，他终于醒悟了，爬上楼去，对我宿舍里那些女学生说，谁谁可能要出事了，你们赶紧跟着她。那老头真有号召力，7个女生都出门了，就差打着灯笼，她们在梅江河的大桥边找到了我，我望着她们，一个个纯真善良，等待虐待，我继续举起酒瓶，喝。那瞬间，我甚至幻想自己是个妻妾成群的男人，殊不知，我放浪不羁的表情一下子伤透了7个女人的心，原来，我仅仅是喝酒，又不想自杀，没劲透了。事情结果是，老头不再对我微笑了，如愿以偿，他有时甚至对我恶声恶气，真有性格，至于那7个女生，整整一星期没跟我说话，后来她们为了显得包容大度，以及有传统美德，主动跟我和好了，并且从此见怪不怪，我想，在锻炼她们的承受能力方面，我是立了功劳的。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转眼高中就要结束了，投身七月流火的我没功夫到小公园喝酒了。有次索性买了10罐蓝带啤酒，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喝，喝2罐就上一次厕所，弄得正在埋头苦读的学生眼里充满哀怨，好像我存心干扰教室治安，我有吗我，我哼都没哼，我就喝酒，喝大了，我踩上自行车回家去，一路东突西奔，幸好晚上车少，不然就死在哪个车轮下了。


回忆少年时代的喝酒事件，我都会为自己那种孤绝感动，总是一个人喝，与世无争，酣畅淋漓，仿佛命里注定是个女浪人。


上了大学，到了广州，我才知道酒不单可以排忧解难，还可以用来调情，还可以借着它“行凶”，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到酒吧喝酒了，就像聚众斗殴那样，我不再觉得喝酒的人是弱势群体。


起初，我还是没什么品味地喝着啤酒，当学生又穷，写几个字换点零花钱，都花在喝酒上了。寒酸得很，一周去三两次在学校附近的蓝调酒吧，要10块钱一罐啤酒，坐在角落里，边看书边喝酒，一呆就是一晚，有时不好意思，就会买第二罐啤酒，或者喝难喝的28元的扎啤。


酒吧里的男人觉得我酷，就会过来搭讪，顺便帮我买了单，还送酒过来。不过在那个酒吧，也出现过一个喜欢我的小男生，他跪在地上，说：“我爱你。”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他喝多了。


两个月后，我重新茕茕孑坐。因为，我发生了爱情，我爱上了酒吧里的吉他手。他过生日那天，我跟着他从酒吧出来，又去了另一个，另一个酒吧，我还第一次喝了伏特加。等到所有酒吧打烊，我跟着他去了他朋友家，他在厕所直吐，吐得本来就白的脸更白，而眼圈更黑。屋里放着窦唯的《黑梦》。我在房间里睡下，他送毯子进来，我说：“陪我。”他就躺下了。他什么也没干，也许什么也干不了，因为他实在喝多了，软了。他拍着我的背，我们的指尖在黑暗中相互婆娑，我知道自己爱上他了，完蛋了。


那是一场起于酒精终于撕心裂肺的爱情。他怕了我了，因为我多次喝醉，醉了冲台上的他大嚷：“我喜欢你！”把客人吓着了，他的歌也唱不下去了。他是一头沉默的羔羊，他只能接受默默爱他的女人，以及他自己默默地一生爱一个女人。


我喝得狼狈，喝得远近闻名，喝得有好事者前来观摩，喝得再没男人帮我买单，喝得最后酒吧倒闭。最后一天，老板说把酒都喝完，所有熟客怀着送葬的心情来了，我想着与他们的点点滴滴，喝着酒杯里的点点滴滴，悲从中来，坐到酒吧外的排椅上放声大哭。好像有人把我抱起来，放到喷水池边，好像有人打了电话叫我男朋友来，好像有女人对着我哭……我稍微清醒时，已是凌晨4点，酒吧搬空了，门锁上，我呆呆望着它，这个让我喝酒行为发生质变的地方，反复说着：“再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了也得喝，我在鹦鹉吧开始喝长岛冰茶，那个男人叫我misty，我们在酒吧露台上，在寒风中幽会，我的男朋友在一米之外窥视，而我不知，直到有一天他说要去鹦鹉吧，他问我是不是坐在那个位置，是不是喝着加可乐的长岛冰茶。


男朋友也走了，我自由了，但我从不在家喝酒。


但我喝更多酒，每次去一个酒吧，就让调酒师调一杯鸡尾酒，最喜欢的还是BoBo吧的长岛冰茶，路子会为我的长岛冰滴几滴希腊带回来的香油，而且只有极少数几个人享有这种待遇，而且我在他的酒吧喝醉了，他也不生气。他是好人。


体力渐渐不支了，喝酒也变得乏味了。


“童年结束了，从此是灰色。”


写于2002年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3917460102vhi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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