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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载] 红楼梦里的同性恋
紫气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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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4 20:00 资料 短消息 加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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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同性恋

老听见说红楼梦里的谁谁是同性恋,面积之大,令人瞠目。我这文章乃是凑热闹,考红就是考证《红楼梦》的简谓。读这类文章之前,首先需要熟悉红楼梦,否则索然无味。
宝玉曾经和秦钟发生关系,不过这是好奇尝试。秦钟虽然在入私塾一回里跟其他书童有暧昧情愫,但是他的渴望对象还是女孩。秦钟之死,起因就是和尼姑智能幽会,被父亲发现毒打,大病而亡。冒着风险和异性约会,显然是异性恋才有的事情。宝玉和秦钟虽然互相吸引,但是同为异性恋。

原著中说宝玉有“爱红的毛病”,加上通篇关于他形容举止的描写,一概趋于女性化,他又乐在女性堆里厮混,读者容易误解,觉得他自认女性,有易装癖,对女人的兴趣只限于意淫。其实他眼馋史湘云的“膀子”,很盼能一摸;对女孩子很注意姿色,黛钗出场,乃至后来的宝琴李纹出场,都让他惊艳,对女性外表这样注意,说明对异性渴望;他与金钏调笑,与袭人发生关系,也是正常男孩的心理。

两个异性恋男生之间发生关系,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有的。两人往往是室友或者邻居,心灵上非常亲近,作为苦恋女生而不得的补偿。同性恋行为有一种是境遇型的,在监狱或者军队里,没有机会见到异性,又渴望情感的填充,往往会发生假戏真做的事情,当然仅限于游戏,双方都不会当真。有的男孩子性格瑟缩一点,朋友极少,等于也是处在一个封闭的小环境里。所以有一两个知己就把这关系看得异常重要,潜意识里认同对方为伴侣。只要有一方主动一点,就会接受性行为的发生。

红楼梦里描写的有同性恋行为的人非常多,除了上面两位,如冯渊(书里写“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薛蟠(养小子,恋柳湘莲),贾琏(说他除了怕王熙凤,还“外惧娈童”,有时“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忠顺亲王(包养琪官蒋玉涵),藕官(与药官生旦搭配,生活中假凤虚凰),私塾里一干学童,香怜,玉爱,金荣……以上这些都是明写,想必争论不大,还有暗写的,大致还有几人。比如贾珍,鸳鸯,平儿,可人。

《红楼梦》第九回有一段文字,——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从小儿跟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

贾蔷是侄子辈,寄住长辈家里,其情形略同与林黛玉投奔贾母,本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竟有“诟谇谣诼之辞”传之在外,而且连贾珍自己也都能听到,可见说者之多。而且他们都是奴仆,敢于议论主人,想必有亲眼所见的。“溺爱”一词用的也皮里阳秋,只听说父母对子女的溺爱。叔侄之间也是溺爱,显然是嘲讽和暗示。此其一。

秦可卿之死,已经有红学家认定是与贾珍公媳通奸,被人撞破,羞愤自尽。也有反对意见,认为二人是清白的。第九十二回贾珍向人盛赞秦可卿,可见这件事他并不心虚,是子虚乌有的。同样对待谣言,在贾蔷的事情上,却采取避嫌分户的做法,当然心里有鬼。此其二。

贾蔷是宁荣二府的嫡系子弟,身份是个大家公子,他后来与荣国府家养的女戏子龄官恋爱,女戏子身份在当时很低贱,后来又分配到大观园做女仆。贾蔷“外相既美”,能力又强——筹建大观园时他常常主管某方面事宜,而且“自去立门户过活”,上头没有公婆,一般人家的女儿也未必攀的上。但是他找了一个女仆。这是失身贾珍后自卑心理使然,总觉得不如别人,在清白认真的人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龄官是自尊心特别强的那种女孩,在贵妃面前唱戏也不愿委屈自己,身为下贱,精神上肯定是痛苦的。连一只笼中鸟都让她联想到自己的悲惨。她与贾蔷,在压抑的生活环境里心灵是共通的。奇怪的是,她并不把贾蔷当成一种温暖的依靠,在人前就把他吆来喝去,并不尊重他。显然他的事情她也知道。在她心里,娈童并不比戏子高贵,他们二人是平等的。所以才会有这种态度。

以上四点,是从贾蔷的角度分析贾珍,还有宁国府内部的情形为证。第七十五回写贾珍夜宴,“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两个男孩哪里来的?当然是贾珍养的。从来没有听说客人上门还自带陪酒者的。

尤氏是贾珍的夫人,他们只有一个孩子贾蓉。不过并不是尤氏所生,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一回,她骂贾蓉:“你死了的娘的英灵也不容你!”可见贾蓉母亲已经死了,他不是尤氏所生,尤氏一无所出。正统夫妻却不生育,在那个时代很反常。如果说尤氏生育能力有问题,贾珍还有其他的妾,却也没有孩子。贾蓉的生母在小说里只字未提,或许他也是抱养的。贾珍训斥他,甚至让佣人折辱他,这些情形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很深,贾珍显然不是对待亲生儿子的作风。

贾珍本身没有孩子,妻妾都是摆设。虽然他玩弄尤三姐,也必然是心血来潮。前文提到的冯渊,虽然是大家共知的同性恋,但是也爱上了香菱,还为此送命。书里说贾珍和贾蓉“聚麀”——父子共同霸占女子,与尤三姐的游戏又是有贾琏在旁共同参与的。他似乎与女性在一起需要其他男性在场壮胆。同性恋对待异性,常常是不知道怎么办。这是常情。

贾母最宠爱的人就是丫鬟鸳鸯,贾母是最高统治者的代表,鸳鸯大约相当于贴身秘书,最有机会进言,所以人人都敬畏她三分。贾赦逼嫁一回,贾母为了袒护鸳鸯,发雷霆一怒,“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平儿语)。不但鸳鸯“投主子缘法”,而且“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邢夫人语)。这一回文字里,贾母发怒时,提起鸳鸯道:“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在贾母心目中,鸳鸯是唯一的一个可靠的人。贾母是国公诰命,其家深得皇帝宠信,子侄们人才济济,许多都是高官,衣食和养老当然不成问题,所谓的“可靠”是指什么?

同回鸳鸯发誓不嫁,剪发赌咒。这一场惊心动魄,语气极为生动,个性发挥淋漓尽致。在鸳鸯剪发之后,贾母的态度成为注意焦点,她到底如何看待鸳鸯的作为,这是很重要的,下一步事态发展取决于此。在节骨眼上,书里却插入一句“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到了什么火候了,他们且去关心头发?!其实此句看似无稽,却透露了鸳鸯的秘密。清代或者更早的女子,未嫁时可留辫子,出嫁当天就必须梳成媳妇头。这是专职梳头的女子的工作,名曰改妆。有的女人如果宣誓不嫁,甚至公开同性恋身份,就会“自梳”——不用喜娘或者改妆妇人,自己把辫子挽起来改成发髻。所以同性恋女人在文言里常常称她们“自梳”。鸳鸯的被众人挽头发,乃是一种象征,她也是一个自梳女。

她前面说得很清楚——“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中略),横竖不嫁人就完了!……(中略)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说得这般决绝,而且自己板上定钉,把话说得更无余地——“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此时先剪头发,然后作为对她宣誓的回应,众人替她把头发挽上,此处暗示众人默许鸳鸯的自梳行为。

鸳鸯不嫁的原因,她对贾母也只说“横竖一辈子不嫁人就玩了”,未曾加一句解释。那是众人在场,或许不方便。在事先与好友平儿对谈时,她口气郑重的说:“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然后这时袭人出场,打断了这句话。按照文意和语气,鸳鸯下面正要解释原因。她所说的“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并不是指她不愿意嫁的事情。她不会答应这头婚事,谁都知道,邢夫人向王熙凤征求意见时,凤姐就“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凤姐心里有数。然后凤姐回家告诉平儿此事,自己尚未发表意见,平儿已经告诉出来,说鸳鸯是一定不肯的。那么需要“且放在心里,且别告诉二奶奶”的话,到底是什么?

曹雪芹安排情节极其严密,几乎不白用任何一个字。很多地方全用暗写,通过人物对话动作一路指引,眼看要揭晓了,又插入别人出场或者插话,打断情节,折返流水,甚至旁逸斜出,他处开花。使秘密继续隐藏,而明眼人已然知晓了。因为这秘密对未来情节的发展并不重要,所以并不点明;但是对解释人物动机,剖明精神世界又是关键所在,所以又要透露一些端倪。使不明者继续读也没有障碍,而好考究的又能得到相应的解释。批书人屡批“又轻轻一笔登开”“正要大白,又抹去了”。脂砚斋和畸笏叟是最重要的两个批书人,他们不但熟悉作者,而且了解作者生活和想法,所以他们的批注成为红学考证至关重要的线索和文献。鸳鸯没有讲明的话,这里又采取了“轻轻一笔登开”的方法处理鸳鸯的秘密。这种方法用过多次,凡是有人打断对话,一定背后还有文章。红楼梦的奇幻之一。

贾府的女仆到了一定的年龄都要婚嫁,“择日配放”,往往是主人将女仆配给未婚的男仆,并且离开主人身边,从事整个宅院的工作。比如周瑞夫妻,林之孝夫妻,赖大夫妻,来旺夫妻,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从前是贴身女仆,女主出嫁时一同跟去夫家,称为“陪房”。她到了婚嫁年龄,也就配给夫家的男佣人。女主人身边的,永远都是未婚的少女。前文贾母口中那一句“可靠的人”,当指鸳鸯与其他女仆不一样,她永远不嫁,永远不离开主人身边。显然她自梳,身为主人的贾母也心里有数。

挽头发并不是单纯的一个行为动作,它乃是一种象征和暗示。书中对这种的隐藏的行为符号并不是第一次使用。描写平儿对凤姐的忠心耿耿,虽然她是凤姐的陪房丫头,但是也算贾琏的妾。陪房丫头被男主人收房,谓之“通房丫头”。地位显然比一般丫鬟要高。尤二姐入大观园一回,她也知趣的对平儿说一句:“……你我是一样的人。”意思是同为妾室。

偷娶尤二姐一回,贾琏仆人向尤二姐谈起家里的人事关系——“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通房丫头也有僭越的,比如后四十回里的宝蟾。只要男主宠爱,就可以爬到女主头上去。贾琏一向深恨凤姐,泼醋一回还拔剑要杀她。对平儿屡有“扶正”之心,——一旦凤姐死了或者干脆休掉。平儿比起宝蟾更有手腕跟资本,可是她却“一味忠心赤胆伏侍”凤姐,显然有自己的选择和主张。她对凤姐的感情,书中也用了一个隐秘的行为符号来说明,如下情节。

第五十五回结尾,写到凤姐平儿主仆二人吃饭。封建社会规矩,仆人不得与主人同桌吃饭,书中情形详细异常,道是: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凤姐儿吃了饭,【庚辰双行夹批:凤姐之才又在能邀买人心。】伏侍漱盥。

先看这条批语,意思是凤姐容许女佣与自己同桌吃饭,乃是抬举之意,目的在邀买人心。其实凤姐抬举平儿不止一次,泼醋一回错打平儿,凤姐曾亲口认错,贾琏也当着众人说“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不止这些细节,府里上下对平儿都十分客气。乃是知道凤姐倚重平儿,平儿亦有实权。二门上小厮请假,往往不通过凤姐,直接请示平儿。到了这般程度,怎么还靠同桌吃饭这种幼儿园的奖励政策来“邀买人心”?这条批语显然想简单了。

封建时代的帝王宫中,守活寡的女子成万。有时她们精神上互相依恋,结为假夫妻。这里有个专门的术语,叫做“对食”。字面上解释就是面对面一桌吃饭,描述宫女互相结对的事实。引申的意思就是生活的伴侣,乃至对女子对同性的仰慕爱恋之情。

平儿与凤姐对食,象征她对凤姐的爱戴。与前面贾府仆人的描述对看,平儿嫁给贾琏,其实是为了凤姐,为了凤姐她什么都愿意,包括献出自己的身体给不爱的男人。所以对贾琏——她事实与法律上的丈夫,她反而“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这种感情是很深切踏实的。不过吃饭时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凤姐心机太多,为人深不可测,这个动作又象征平儿对她的感情又有所保留。夜慰尤二姐一场,其实平儿是对凤姐的背叛。其伏线就埋在这句里。这是真正的“伏”线,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伏线,不仅要对照,还要挖掘。

鸳鸯和平儿的同性恋倾向都是通过行为符号揭秘的。其中平儿的爱慕对象是凤姐,前文已经说了。鸳鸯的对象也有线索可循,在她说的那一段表示秘密的话里,“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本来大老爷强娶的问题迫在眉睫,兵临城下的关头,她忽然提起其他丫头的名字。为什么?

看这些名字里,其他人袭人琥珀等,每个人都有情节,有台词,唯有一个“可人”,之前之后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连名字也是全书唯有鸳鸯提了这一次。她是个丫头,并且已经死了。原因是什么,书中并没有其他的线索或者解释,这是一个只存在于鸳鸯的记忆里的人物。是不是她死时太早,以至于大家淡忘了?鸳鸯话里说:“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既然对平儿说“连上你我”,当然也包括平儿。可是平儿是王熙凤的陪房丫头,是凤姐嫁来之后才进入贾府的,那时才有可能认识鸳鸯袭人等人。强娶这一回里,凤姐的女儿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显然结婚也没有多久。显然鸳鸯这一串名单里的人物,虽然有些早就相识,如果算上平儿,她们“什么话不说”的亲密小集团,也就是没几年前的事情。可人也是没几年前死的,众人都该记忆犹新。

全书里贾府死了不止一个丫头。如一心想进入怡红院的五儿,驱逐晴雯一回里,王夫人说:“幸亏那丫头(指五儿)短命死了……”(续书者没有仔细看原著,把五儿又写活了,后四十回有一回的回目就叫《候芳魂五儿承错爱》。)晴雯五儿是病殁,司棋和金钏都是自尽,宁府有瑞珠殉主而亡。每个死去的丫头前因后果都有清楚的交代。唯独这位可人的人命大事,却只提一次,轻轻带过。反而更加显眼。每个亡故的丫头,后文总会提起,往往通过其他人物的对白,悠悠道来。可人新死,别人从来不提,或许因为死的不名誉?

第五回描写太虚幻境的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贾宝玉所怜惜感叹的所有女子的命运预言都收录在薄命司,该司的对联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既然宁荣二府的女子在薄命司都能找到下场的暗示,可人也确有其人,当然也包括在内。入薄命司的条件,从对联上可以看到,一要多情,二要美貌。可人当然也符合。从太虚幻境的对联看出,她也不外是死于“情不尽”,偿还“风月债”了。只从鸳鸯口中点出,乃是暗示两人的关系。

可能可人与鸳鸯从小情愫相投,互相爱恋。由于贾府的女仆配放制度,女孩子大了一定要出府嫁人。大概可人较大,必须先于鸳鸯离府,无法反抗,殉情而死。鸳鸯从此自誓不嫁,等于为可人守节。两个女孩的爱情,一节人伦悲剧,被掩藏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里。让人叹息。

联想到今日的同志受到歧视和排斥,贾母的贴身女仆倒并不忌讳什么。贾府对同性恋宽容,也是因为对性一贯采取的宽容态度。他家的少爷成家之前,都要放两个人在屋里;凤姐泼醋一回,贾母劝她“这(指贾琏与人通奸)有什么大不了的”;宝玉挨打并不为同性恋爱,而是得罪了忠顺王爷。贾府大概把男风都看成临场做戏,并不觉得这能持续下去,或者成什么气候。比如凤姐讨伐贾琏的其他女人,鲍二家的,尤二姐都被逼死,其时用尽心机,毫不手软。对待贾琏的“娈童”倒又视而不见。这种宽松的空气,对今日的同志来说,简直是桃花源的微风,令人向往。

惜春曾说“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可见宁府之乱,连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都能听到流言。贾府四艳,除了入宫的元春,剩下迎探惜三春,倒有二个不是贾政的女儿,是兄弟乃至堂兄子女。他们家族所有年轻的小姐都给收入大观园内,宁府那边不沾,连贾赦也是“别院居住”,平时见不到。等于保留一片清净土地,保护女孩子们。园外一塌糊涂,“只有门前两个石头狮子是干净的”,所以没有少女。

红楼梦里的同性恋问题从前就有讨论,这方面的文章书籍都很多。其实书里有些人物并不是同性恋,却一直被错认。这里顺便替他们洗一下冤屈。

比如邢德全被人直指同性恋,因为第七十五回有以下一段文字:

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洑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撑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喝干了。

邢大舅“嗔”着娈童不理输家,娈童赔礼后他“心软”,并且立即原谅他们,显得“怜香惜玉”。活脱脱一个吃醋的老同志的形象,可惜读者看错了。首先大家忘记这是贾珍家,娈童是贾珍养的。邢大舅之“嗔”,并不是“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的发嗲,而是生气发脾气。发脾气的原因也不是为了吃醋,而是“输家,没心绪”,恰好敬酒的娈童赶到他气头上。而且他的台词“你们这起兔子”,显然自己不是兔子,好比女人不会说“你们这帮女人”一样道理。“兔子”是骂同性恋的,邢大舅如果自己是,怎么会选择这个词?邢大舅对这两个娈童并不存在香艳的情绪,他对他们的印象就是总有求于己,所以脱口而出“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大概他们总利用邢大舅办一些事情。如果邢大舅不但同性恋,而且对两个娈童心存爱意,以至于吃醋嗔怒,他为他们办事当然觉得理所应当,乐在其中,怎么会斤斤计较“以后求着我们的事了”。

生活中有些人缺乏涵养,最容易发怒,因为受人忽视。一旦怒了之后,别人如果马上重视他,比如赔礼挽回,他倒往往不知所措。与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的心态是一模一样的。他并不是同性恋,只是在贾珍这个同性恋的圈子里特别融洽轻松。所以与他们“天天在一处”。

红楼梦里有两个美貌的男戏子,一是柳湘莲,一是蒋玉菡。前者是重要人物,对他的描写相对较多,“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事后发生薛蟠调戏柳湘莲,遭到毒打。可见柳湘莲是被人误解的。再后来柳湘莲打跑强盗,救了薛蟠一命,并不收取薛蟠的酬谢,只是结拜兄弟。行事来去如风,英姿飒爽,没有一点戏子的气息,反而豪气干云,令人耳目一新。作者把他配给了心目中喜爱的女性尤三姐,可见对这人物的喜欢。虽然柳尤发展到后来是个很惨的悲剧,那是因为这小说的大主题就是悲剧,作者也不能容许他笔下出现理想化的情节,和自我安慰痕迹。

小说中存在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有时两个人物互为映射,或者是个分身。两个人物环境相似,处境相似,两人的悲剧和结局也大抵相同。所以作者从含蓄和节约笔墨的角度出发,只要写出这两人其中之一的结局,另一个人也就延续顺应,大约如此。举个例子:比如龄官,为人高傲,目无下尘,苦恋贾蔷。并且总是自伤身世,又多愁多病,是林黛玉的翻版。林龄二字发音接近,长相也像——二十二回凤姐笑道:“这个孩子(一个小旦)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大家都觉得二人像,但是并不知道这小旦就是龄官。事后龄官划蔷,宝玉第一次细看她,道是——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眉毛的“蹙”字,眼睛的“颦”字,直指黛玉出场时的形貌,扣的极严密。蹙和颦二字,全书只用在了林黛玉和龄官二人的身上。龄官和林黛玉是互为映射的关系,龄官等于林黛玉的分身。

龄官与贾蔷的恋爱写的异常悱恻,引人入胜。但是后文不曾提及,批注也没有提供线索。按照互为映射的规律,龄官的结局也能看出,她应该像林黛玉一样收场,并不曾嫁给心仪的男子,反而早夭,与贾蔷的一段刻骨衷情,终属无缘。

贾宝玉家道中落,由贵人的处境一下子变为“展眼乞丐人皆谤”,最后出家。第二十五回宝玉中邪被魇,来救命的癞头和尚口诵:“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五载矣。……尘缘已满□□了”,缺字俞平伯说应该是“十三”,十分之三的意思。十五岁的宝玉,恰好过了尘缘的十分之三。尘缘如果满了,那就是四十八九岁。跟甄士隐家道中落,一贫如洗之后中年出家的境遇一模一样。贾宝玉的映射人物是甄士隐,甄贾姓氏相对,如同前面林龄相对的例子。所以宝玉将来的事迹应当与甄士隐一样,并没有中举等事,家破人亡之后就出家了。看似为生机,实则是看透了。太虚幻境门前的一副对联,也唯有甄士隐和贾宝玉二人所见。

书中互为映射的人物很多,还有芳官和惜春,都是无所顾忌的个性,最后出家为尼;妙玉和湘云,二人对宝玉都是含蓄的欣赏爱慕,是宝玉生命中的另外两颗星,结局都是肮脏风尘违心愿,做了妓女。蒋玉菡与贾芸是映射关系,两人后来都娶了宝玉房里的丫鬟为妻,前者娶袭人,后者娶红玉。这二人后来在宝玉遭难时都出手相帮。这两则故事是书中难得出现的明朗的笔调,爱情顺意,人生畅快。有点像弹词故事。

晴雯和金钏都是被王夫人驱逐的。理由也是一样,因为王夫人怀疑她们勾引宝玉。赶出去之后不久她们都死了。这是宝玉心目中最重的丫鬟。全书里宝玉有两次祭奠,而且只有两次,一次祭金钏,一次祭晴雯。可见她俩互为映射关系。

对琪官蒋玉菡形貌,只用了“妩媚温柔”四字。因为书中另外一个人物贾芸是他的映射对象,既然后文详细写了贾芸的形貌性格,对蒋玉菡就只需要淡淡一笔,不再废篇幅。作者一向讲究经济词句,追求隽永含蓄。蒋玉菡虽然被忠顺王包养,但是他本身不是同性恋,所以才会逃走置产。而且他又是贾芸的映射人物,贾芸不是,当然他也不是。与宝玉私赠汗巾一节,纯是无意中替袭人牵线。这是伏笔,不是实际行为。

柳湘莲的映射人物是贾蔷。他俩不但为人漂亮干脆,长相出众,还同样被人误解为同性恋,误解的程度极为严重,甚至影响了他们的生活。这情形前文都有叙述。后来遇到了真爱,但是都不曾遂心。龄官的结局说明贾蔷最后也没有娶到这心爱的女孩,原因一定是人力不能化解的。因为贾蔷条件很好,没有父母约束,又是贾府嫡系子弟,他要娶龄官,不会有任何障碍。可见龄官是短命死了,贾蔷也像柳湘莲一样,参透了情关,出家弃世。跟柳湘莲与尤三姐的故事是一样的。他俩也都不是同性恋。

红楼梦有一段失落的文字,能从批注里看出一些影子,但是正文或者遗失,或者被作者删去。内容是有关同性恋的。第三十四回宝钗有一段内心独白:“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但是宝钗的哥哥薛蟠并没有和秦钟直接相关的事件和对白,他们唯一可能的接触就是在“恋风流情友入家塾”时,同是一班的同学。但这只是可能性,书里根本没有出现两人对话的情形,何况宝钗透露的信息乃是“闹的天翻地覆”,当是大事,作者不会采取暗写。第九回“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蒙双行夹批: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批注透露后文当有贾母和秦钟的文字,但是也没有。显然作者删去了或者遗失了。

同回还有一段“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家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蒙双行夹批:伏一笔。】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蒙双行夹批:凡四语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蒙双行夹批: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阿呆指薛蟠,这一段文和上面列出的两项矛盾对看,可见原来应该有个情节,薛蟠与秦钟抢夺同性爱人。这争夺对象不是该回内提到的“香怜”,“玉爱”,因为这两人的情形是:“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谁都有窃慕之意,……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显然他们已经被薛蟠收纳,不会再与秦钟抢夺他们。

抢夺事件越闹越大,已经到了“天翻地覆”的程度,以至于需要贾母出面平息。贾母显然偏袒秦钟,大大出乎人意料之外,所以有“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这条批语。这篇文字应该非常精彩,可惜对宝玉形象太有影响,秦钟成了不折不扣的同性恋,则又与宝玉“互相倾慕”。两人发展的同性恋倾向可以理解,但是由此宝玉变成双性恋,黛玉何堪。一支冷箭射出,倒会伤害两个主要人物,所以作者权衡利弊,因此把此“阿呆争风”情节删去。

当然,秦钟若与薛蟠争夺别人,倒反而说明他与宝玉是清白的。否则他恋上别人,倒正是伤害了宝玉,贾母如何会出面?所以那一篇文字,也同样有可能是遗失了。并不是作者删的。

以上分析,全部着眼于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其实是伪作,人物个个变形,思维全部走样。倒有点像87版央视的《红楼梦》,惨不忍睹。所以考证时一点也没有参照。相信很多红迷们也是弃之不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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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伏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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