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时候,乡村是一种味道。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要你是从遥远的城市回去,没进村就会闻到一种别样的味儿。它不是汉堡包、咖啡、方便面、牛奶或草莓蛋糕味儿,而是麦草腐烂、烟熏火燎、新鲜的葱韭和牛粪蒸发时混合的潮湿味儿。
大晌午,老年人蹲在杏树下吧嗒吧嗒抽旱烟,刀刻斧斫的脸上,纵横的沟壑深陷下去,黝黑、枯瘦的骨肉中间镶着一对明亮的眼睛。看到你,会稍微愣一下,尔后哈哈一笑,说:“我当是谁哩,是你娃回来了啊。到底是出门人,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吧?你大(老家把爹叫大)你妈都好,前晌午还说你着哩……”递一根香烟,对方用手一挡,说:“太软了,抽不惯,还是老旱烟耐实。”即便是硬接了,也是放到鼻子跟前闻闻,夹在了耳朵上。自小在村里长大,大家彼此熟悉,也用不着那么多客套,话说完了,扬扬手,拍打掉屁股上的灰土,猫着腰,回家去。
村落很静。鸡卧在树下,狗蜷缩在门道里,牛半迷糊半清醒地在反刍,白墙红瓦的房子在树的缝隙里露出一角。阳光也似乎有了一种淳厚的味儿,随风漫过来,有点躁,有点湿。田野里,麦子一汪接天连日的绿,几株桃树、梨树和苹果树夹杂在中间,像穿着红或白的衣衫的女娃儿,把田野衬托得更加妖娆了。走过哪家,都能听到风箱的吧嗒声,鼓风机的呜呜声,碗勺叮当声。炊烟缭绕中,屋里“嗞啦”一声,一股葱花香窜出高窗,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按庄上习俗,早晚两顿饭,早上用馒头、谷米米汤和小青菜凑合,晌午擀一顿面条,日子简单而有规律,从老先人起就没有改变过。这指的是丰年,若是荒年,这些就成了奢望,除非来客人了或逢年过节才有机会饱食一顿。那时,家里养了三只鸡,一只公鸡,两只母鸡,一只母鸡在坐月子,另一只隔一天下一个蛋。一只鸡蛋五分钱,顶现在五毛多钱,何其珍贵!半晌午,贴着土墙垒起的尺方大小窝里一阵接一阵炫耀式的鼓噪,那只母鸡随之红着脸,跳下地,在屋子门口边张望边叫着,仿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母亲从灶火里起身,顺手撒一把谷糠做奖赏,那只母鸡忽然噤声,伸展着翅膀斜奔过来,埋头啄食。母亲则小心翼翼地摸出尚有余温的鸡蛋朝日头瞄一会儿,拿进去,放进瓦罐里,等有集的日子去街上换煤油、火柴和盐。一天,没等母亲去收鸡蛋,妹妹就自告奋勇地跑过去,一不留神,鸡蛋摔在了地上,成了一潭亮黄亮黄的水泡儿。听见妹妹哭,母亲跑出来,摸摸妹妹的脑袋,用勺子把干净的部分舀进碗里。晌午,面条里就多了几绺金黄的蛋丝儿,再加上几片葱绿葱绿的韭菜叶子一衬,白绿相间,香气直钻口鼻,我比平时多扒了两碗。
由于一年到头靠蔓菁叶、南瓜、腌萝卜、洋芋、酸菜等蔬菜和玉米糊糊、高粱面团,“钢丝面”,苦荞面等粗粮扛着,很少有精粮,所以蹲在一起拉闲的人顺风一闻,就知道对方今天吃的啥。老人也总念叨:“啥时候能吃上细米白面就好了。我们怕是没指望了……”苦荞比荞麦稍长得高些,杆粗,深红色,叶子肥厚,米粒大的小花白里透紫,风一吹,像一团团耀眼的粉紫色的云。苦荞虽生得一副好身段,好模样儿,耐看,做成面条也白嫩,筋抖,但汤呈淡绿色,味道极苦,所以每次放学回家,一闻到那股味儿就犯怵。我嘟囔道:“妈,天天就吃这?”母亲瞪了我一眼,说:“就这都快没了。想吃好的就好好念书,吃公家粮。”“钢丝面”恐怕是那个年月的独创。磨面机七八里地才有一台,不仅拥挤,且价钱贵,等着粮食下锅的庄户人就把玉米粒直接加水,放进村上的压面机里压成粉条状。由于没有经过磨成粉这一道程序,风干后的面条像钢丝一样,在锅里连煮四五煎才能勉强过喉。村民们打趣说:“钢丝面,钢丝面,下到锅里盘盘转,吃到肚里扯不断,拉到茅坑里一根线。”但它耐实、管饱。
而我最爱吃母亲烙的韭菜盒子、炒土豆丝、新谷熬的米汤和新麦面蒸的馒头。饭菜还没熟,香味儿早已溢出锅了,根本没有什么发酵粉和防腐剂的味儿。母亲常说:“城里人就是多吃了两口肉,说到菜,哪里有咱们庄稼汉的福分?拿个热馍,出门就是菜地,随便掐个辣子、韭菜、葱叶,或者拔根萝卜,哪个不是最新鲜的?菜地用的是粪肥,没有农药、化肥,比你们说的绿色食品还绿色哩。”不过也是事实。每天出入巷子里,几家馒头店把蒸笼一垒十几层,热汽腾腾,但馒头咬到嘴里全然没有那香喷喷的味儿。蔬菜就不用说了,看似葱绿,得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洗,如果不放心,还得加洗洁净。鸡蛋也没有土鸡蛋亮、黄、鲜。就连一双儿女在老家呆上一阵子,回来时人也结实了、活泛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所以,说到家常便饭,我总怀念小时候在农村的那段日子,那些淳朴的人,那些实实在在的家常饭。
春天,桃杏像绯红色的云一样罩住了整个庄子,蝴蝶和蜜蜂嘤嘤嗡嗡,好不热闹,村子里漂浮着淡淡的潮湿的香甜的味道;夏天,麦子成熟时,那耀眼的金黄随风波动,空气里散发着麦子特有的焦躁、浓郁的青草般的味儿,这味儿又和新鲜的杏子、西瓜和桃子等水果的甜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村庄就香喷喷的了;秋天,玉米、黄豆、高粱、糜子、谷子、荞麦均已成熟,天蓝云白,田野里一块块、一畦畦或金黄或粉紫,或浓绿或嫣红,像格局有致的画幅一般,在偌大的空间里铺开,鸟群一会儿从这片地里窜起,又在另一片地里旋落。谁家煮新鲜的毛豆了,谁家煮新玉米棒子了,谁家蒸红薯了,只要一经过他家门前,那味儿就直扑口鼻,再加上顺沟风吹来的野菊花的药香,乡村更像一首喧腾、奔放的歌儿,震颤着你的感官,渗透了你的五脏六腑。冬天,岁寒虫僵,百草敛气息声,谁家炒葱花或炸油饼,那香气在寒风里一溜儿一溜的,分外诱人,又分外的清晰,惹得你直流口水……
乡村就是这样,一年四季都与吃打着交道,一年四季都浸染在或浓或淡的山野清香当中。庆阳人见面有一句套语,张口就问吃了没,但从不问吃的是啥。因为在人们心目中,吃是一个只得含糊其词、但又十分深刻的概念。它贯穿着生老病死、饥寒荒月、捉襟见肘和难以启齿的羞涩与拮据,以及每一个相似而不相同的日子。
在村庄里长大的人,无论你走到哪儿,无论少年或者白头,无论你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还是失意、落魄,但在生命的深处,你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回味它、惦念它。仿佛一根无形的藤蔓或最初那条沾脓带血的脐带,你今生注定与它纠缠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