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座塌庄。

老家人说“庄”，是有特指的。庄，既指土墙围起的院子，有时也专指房屋窑洞前围成院子的墙。

老家那一座塌庄，在我的记忆中，既是一块早年有人居家的遗迹，也是当时人们途径识记的地标。在老家，“塌庄”，几乎和“墩疙瘩”（相传筑于元代的烽火台）齐名，即使周围几个庄子里的人，只要说“塌庄”或者“墩疙瘩”，都能极其准确的定位。

老家那块塌庄，距我家里的小院子大概三两佰米的距离，但在地势上又不在同一高度。从我家出门需要左拐右弯，再上一段小坡才可到达。塌庄前面的地沿刚好遮掩住我家的院子，因此，在家里的院子看不到塌庄。同样，在塌庄也看不到家里的院子。

“塌庄”，还真的就是只剩下坍塌的土墙，周围不见一草一木，院落里没有一砖一瓦。而不像现在的农村，举家进城以后，除了粮食衣物之外，原来的房舍都在，门窗完好，室内的物品也基本齐全，连门帘窗帘都完好无损，只是在大门上挂一把铁锁就义无反顾去举家离开了，这样子院子也许可算得上是诗者眼中浪漫的“闲庭空院”。

有一种感觉，原来农村偶尔看到一座塌庄，那里似乎还余留弥漫着陌生的生活气息，而现在看到农村随处可见的“闲庭空院”，则体味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荒凉与颓废，冷清与衰落。

听母亲说，她小的时候，那里也已经是塌庄，也不晓得那个塌庄原来主人的情况，也许外婆外公他们知道些塌庄的详情，可惜我并不曾听到他们解答。母亲说，那时候庄后面原来的挖的崖窑都能使用，因为离外公家里近，家里的柴草、填炕什么的平时就存放在塌庄的崖窑里。冬天，背填炕、取柴草之类的活就属于母亲和姨两人。居住分散，野旷人稀，遇到天色较暗的时候，去静得瘆人的塌庄背填炕、取柴草，简直就是母亲和姨的心病。那时候，塌庄，在母亲的意识里是恐怖的。

从我记事起，这里就是一座塌庄。依稀可以看清中间是方正的庄宅，四周是依地势筑起的山墙，大体成圆形，还真是应了古人外圆内方的标准。残垣断壁，高低横竖，倒是我们小时候捉迷葳、打“游击”的好去处。偶尔，也会在玩耍之余不由的想象，这个庄宅原来会是什么样的人家？他们都曾有些什么人？这里到底发生过怎么样的故事？自己经常翻越穿过的究竟是他们的厨房还是厢房？那时候，塌庄，在我们的遐思里是遥远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塌庄的内外和前后院都被开垦出来种上了庄稼，后来这里就是集体分给外公的自留地。到处土墙，窄小不规则，耕牛难以转身，无法拉犁耕播，种什么大多是外公或者父亲一锨一锨把所有的角角落落翻松，再撒些种子完成。塌庄四周都有些围墙，少了些牛羊的祸害，无论种什么大多长势还不错，尤其是在国边边角角种点葱蒜之类的，惹得我们放牛拾草时频频去探测掂管。那时候，塌庄在我们的感觉里是神秘的。

农闲时候挖，平时苫粪散，为了便于耕种，外公犹如愚公移山般地把塌庄的土墙一点点地挖低撒开清除，加上后院崖墙塌陷，原来的窑洞一眼坍塌，一眼被掩埋，整个塌庄院子不再平整。到后来，院外的山墙所剩无几，只留些痕迹，院内的庄墙也仅剩厚实的高房墙墩和有意留下来堵挡北风的几堵北墙了。塌庄，终于被外公打理成村子里相对肥沃的田地了。无论是小麦、莜麦，还是豌豆、扁豆，大多时候都收成喜人。那时候，塌庄，在我的记忆里是肥沃的。

差不多三十年了，外公走完了他勤劳而又艰辛的一生。按照习俗请来的风水先后，走遍我们家的十多块土地，还就把外公的墓地看准在塌庄院内，大家也丝毫不曾惋惜那块肥沃之地做了外公的坟滩，再后来外婆去世后也安葬在塌庄。还真是凑巧，从我记事起，外公外婆就经常劳作在塌庄院内，最后，这里竟又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如今，塌庄，是我们每年清明扫墓必须的一站。

其实，四处走走，到处看看，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每一个山沟，每一座山梁，都是人们世世代代奋斗生息的足迹。那山湾的坍塌的土墙，那崖面废弃的窑洞，有主的，无人知晓的，无不在当时浸注了人们辛劳的汗水。而那一座又一座的塌庄，都曾有人历经过许许多多的生活困扰，那里，前人生生息息的感觉似乎更浓。

一座塌庄，肯定有几段故事。走近任一座塌庄，似乎就能感知到一种陌生的生存气息。

老家，那一座塌庄，曾是不为知晓人家的家园，也是外公外婆多年生活辛劳的主场，现在又是外公外婆最后的领地。

老家，那一座塌庄，是一段氤氲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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