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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载] 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
竹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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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13 11:53 资料 短消息 加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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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

怀念我的父亲之一:
槐荫庐和土地测量员
文/ 王爱民

王爱民(1963—),甘肃通渭人。中学高级教师。1986年六月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在甘肃省定西市第一中学任教并担任校报主编。业余阅读写作。有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杂志。

我父亲王振,字兴邦,1924(民国十三)年农历十月生于通渭县新景乡阳坡湾祖宅,1949年1月加入中共地下党组织,8月参加革命工作,历任通渭县人民政府财政科科员、科长,民政科科长,粮食科科长,副县长,通渭县新景公社一般干部,通渭县锦屏水库工程指挥部副主任、工程组组长,通渭县水电局副局长、水管所所长,通渭县林保局副局长、局长。1980年平反后,任通渭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县政府顾问。1986年离职休养。2000年正月初八逝于白杨林老家,享年76岁。父亲一生经历坎坷,命运多舛。三岁失去亲母,五岁失去祖母,八岁失去继母;少年失学,中年饱受政治迫害。面对难以尽述的灾祸,父亲坚强不屈,不忘初心,于公于私,都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功业。如今,父亲去世已经17年,我试图用自己笨拙的笔,追述他苦难又坚强的一生,聊表无尽思念之情。

父亲出生时,我的祖父是杨虎城旗下杨子恒部队的一名下级军官。杨子恒参加过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的中原混战,在河南、陕西、甘肃平凉一带驻防,是西北有名的抗日爱国民主人士。祖母娘家为老家石嘴儿苟家,有薄田若干亩,家道殷实,是当地富户;祖母为长女,乖巧伶俐,深得长辈喜爱。嫁入我家后,其温婉贤德的人品很快赢得公婆钟爱,可是在我父亲三岁时,祖母因生第二胎后染恶疾不幸去世,孩子也夭折。因此,我父亲实由曾祖父祖母抚养长大。我曾祖父是地道的农民,大概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常年操持几亩薄田,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成,收入可保家人两三年衣食无虞。据说曾祖父是一个很诙谐有趣的人,常常从生活小事中获得人生天地间的大乐趣,自乐乐人。他为人聪明,遇事有时有点故意犯傻,不与精明的哥哥争家产。他天真率性,是一个真正的自然之子,也是一个以遵循自然之道、从土地获得蔬果五谷为乐的人。我父亲长大后在外读书谋生,每有书信来,曾祖父就到祖母的坟上读给祖母听,以此告慰他能干却短命的儿媳。实际上,我父亲的早期教育和性格的形成都由曾祖父母完成,他和曾祖母是我父亲童年的衣食及情感依靠。民国十八年(1929年),我曾祖母早早离世,曾祖父便承担起了一切。

我父亲出生时,胞衣被家人埋在院子一角,上面种了一株槐树苗。随着我父亲一天天长大,槐树也一天天长大。后来院子的格局几经变化,原本生长槐树的角落成了院子的正中央。到我记事时,老宅院子的正中长着一颗参天大槐树,树干壮硕笔直,树冠蓬大如盖,树荫遮住了半个院落,人们须仰头才能看到它的全貌。父亲从祖父那里分得的唯一家产就是这棵槐树。他大概在精神上把这棵树当成了自己对了无记忆的生母的怀念和某种情感的寄托,裁枝培土,倍加呵护。后来我叔父提出,几个孩子大了,需另立门户,院子要重新规划修建,槐树怕保不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父亲只好忍痛将这棵生长了七十多年,见证自己一生的老树砍掉,又在白杨林老家大门侧面种了一株槐树。那时正是酷夏三伏,乡亲都说三伏天栽不活树;父亲开玩笑说:“你们栽不活,我能栽活。”还真是这样,一株比手指还细的槐树苗在父亲的精心浇灌下,茁壮成长起来,不几年,树干就已经碗口般粗了,树冠高出大门,高过大墙,亭亭如盖。春夏之际,洁白的槐花串先于槐树叶长出来,垂挂枝头,繁密俏丽,略带甜味的槐花香弥漫在空气中,成为一道风景。在此之前,白杨林老家阳面的房子盖起来后,父亲将“槐荫庐”三字刻在门额上。父亲去世后,我大哥翻修大门,又将三字刻写在大门的门额上。“槐荫庐”成为我家门徽,一个世代绵延的永远的标志。钱钟书有诗“绿槐恰在朱栏外,想发浓荫覆旧房”,我想写的应当就是这种景致,只不过,我家的绿槐在土墙之外,覆的是旧门而不是旧房了。

大概在我父亲八九岁时,祖父续娶了张家河沟门下张姓女子,不久从军界转业,在平凉当地办起了一家小小的缝纫厂,并将我父亲和我的继祖母接过去,到此我父亲才算和我祖父真正团聚在一起,算是弥补了缺失的亲情父爱。张家女子原本出自大家,有良好的家教,对我父亲疼爱有加。父亲曾经说:这个继母曾有过一年给他做九双样式、颜色不重样的鞋子的记录。这时候的父亲吃得饱,穿得又暖和又干净,成为当地柳湖小学一名小学生。可是好景不长,我的继祖母在生了我的姑姑半年后竟投井自杀!关于这场灾难,有人说是因为家务琐事拌嘴,想不开,我觉得更像是产后抑郁症。我的祖父描述当时的情景说,他从河南办货回来,晚上点着油灯,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吸烟一边摸着我父亲的头,夸奖儿子聪明,我六个月大的姑姑睡在炕角,我的继祖母没有搭腔从炕边下去出了房门,谁承想一瓶烟没吸完就听到人落井里的声音。我父亲成年后回忆此事,用一句话调侃自己:苦命人连心肠好的后妈都留不住!他把继母的离去归结为宿命,认为自己命中注定命苦,与母爱无缘。此后祖父大病一场,将还在襁褓中的女儿送给平凉柳湖张姓人家抚养,缝纫厂折价售出。至此,祖父一蹶不振,还吸上了鸦片,自己辛苦积攒半生的家业很快消耗殆尽,开始和霉运连连交手。后来,只好带着我父亲和又续娶的平凉崇信县梁姓女子回到老家,从此躬耕垄亩,以种田为业。

父亲在他的舅舅(时在秦安县法院任职)的帮助下,在通渭县文庙街小学、秦安县初级职校等处断断续续勉强读书。父亲曾给我讲过他在秦安职校读书时发生的事。一是有关伙食。学校食堂最常见的饭是馓饭,打一碗不够吃,再打第二碗时锅里就没饭了,饿得挨不到下一顿。于是,他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每到吃饭时,尽量早点儿跑去排队,先打半碗,快快吃完,再二次排队,打满一碗,这样,聊以减轻饥饿。二是帮校长挽回面子。一次督学来学校视察,可能因为突然,学校没有及时准备。正好是活动时间,校长陪督学过来时,学生乱作一团,他及时喊出口令,组织学生排好队,接受督查。

大约十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在秦安县田粮处做过几年编绘员,后来又在会宁打了一段时间的短工,兜兜转转到兰州,在亲戚的引荐下,先在国民政府甘肃省党部当了工友,后来被国民政府甘肃省地政局录用,在兰州西训团地政班接受专业培训后,在甘肃省地质局土地测量队做了一名测量员。父亲的自立为败落不堪的家庭带来了希望,可这一经历也为他半生的屈辱和苦难埋下了伏笔。

父亲具体的工作部门是河西地质测量队。今天,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他的实际工作是做什么,只是从一些档案资料看,他基本上走过了甘肃省兰州以西所有地方。

父亲在去做他的土地测量员之前,将母亲娶进家门,时间大概是1945年农历8月21日。这是一件大事,它让年迈的曾祖父、祖父心里有了些许安慰,可这真是苦了我可怜的母亲。用母亲的话说:那个家穷得吆刮锅唰碗!安顿她的屋子,躺在炕上看见星星明啾啾的;每次做饭前,得和半碗杂面(扁豆面,黏性大)先黏补好破锅。家里有我七十多岁的曾祖父,年龄老大性格羸弱尚未婚配的叔祖父,当家的是我好吸两口鸦片的祖父和继祖母,还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叔父。继祖母是一个一生不谙农亩、茶饭、女红的人。母亲嫁过去后,除了忙活庄稼外,全家老少的浆洗缝补、一日三餐等家务全部由她承担。我的外祖父愧疚没有让天资聪颖的女儿读书,就用找一个读过书的女婿的办法来补偿,可没想到,这个出了读书人的家庭竟是如此破败不堪。

我的外祖父家可以称得上是当地名门望族,祖上李蓉镜大人是道光九年(1829年)殿试二甲,官至湘阴知县,蜀道州知州,左宗棠是他门生,对先生的人品和政绩很推崇,并在担任陕甘总督、西征新疆、过境通渭时,打听、看望过李大人的后人。到我外祖父时,家境已经衰败,但古语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祖父家薄田尚有些许,还有一些小经营,外祖父家的吃穿用度仍然有别于一般农家。我母亲自小接受了旧时女子学校文化教育之外的所有教育,并且无一不精,她勤快麻利,聪明伶俐,性格坚强,粗识常用文字,从踏进我家门那一天起,命中注定,母亲就成为我父亲苦乐荣辱人生忠贞不渝的坚强后盾。

我母亲娶来第九天,父亲便远走河西漠北。也许是因为路途遥远,交通实在不便,这一走,直到四年之后才回来。这四年,陆陆续续有些许书信和不多的薪水寄回。据说曾经寄回过好几匹布,信里特别嘱咐我母亲“给爷做一件过冬的长袄”。这件事在偏僻闭塞的山村引起过小小的轰动。

这四年的地质测量员工作,让父亲锻炼了一副好身体。父亲自己说,他直至六十多岁离休之前没有吃过一个药片。一生胃口好,睡眠好,无论怎样的饥寒苦难,瞌睡来了,照样鼾声如雷。偶尔风寒感冒,最多自己动手,用生姜葱根熬一碗热汤喝喝就过了。我想,这好运,有一半得归功于地质队员风餐露宿的生活,是西北大漠粗砺的北风和毫无遮掩的毒日头磨炼了他。


引用: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3ODYwNzM5Nw==&mid=2247485039&idx=1&sn=46482432dd55f1c3ec3b28ae104254e2&chksm=eb552525dc22ac3356995591879171dd2cac5c3ab82faa467e650963c64fa8bf8a7cfa97ed0a&scene=21#wechat_redir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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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之二:地下党组织和历史问题

我父亲王振,字兴邦,1924(民国十三)年农历十月生于通渭县新景乡阳坡湾祖宅,1949年1月加入中共地下党组织,8月参加革命工作,历任通渭县人民政府财政科科员、科长,民政科科长,粮食科科长,副县长,通渭县新景公社一般干部,通渭县锦屏水库工程指挥部副主任、工程组组长,通渭县水电局副局长、水管所所长,通渭县林保局副局长、局长。1980年平反后,任通渭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县政府顾问。1986年离职休养。2000年正月初八逝于白杨林老家,享年76岁。父亲一生经历坎坷,命运多舛。三岁失去亲母,五岁失去祖母,八岁失去继母;少年失学,中年饱受政治迫害。面对难以尽述的灾祸,父亲坚强不屈,不忘初心,于公于私,都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功业。如今,父亲去世已经17年,我试图用自己笨拙的笔,追述他苦难又坚强的一生,聊表无尽思念之情。

1947年,我同村同族、抗日爱国人士王子元先生回到了村里。王子元毕业于平凉陇东讲武堂,早在邢肇棠部队时,就受到大革命和国民党左派的影响。由于他对国民党反动派背叛革命、屠杀人民的行径极为不满,抗日战争爆发后,毅然决然走上了中国共产党所指引的革命道路。后来与伍修权见面,和兰州八路军办事处建立了联系,并在八路军办事处的帮助下,组织了“甘肃在乡军人抗日联络委员会”,他还筹备组织了为扩大抗日民族阵线服务的两个保安大队,他担任大队长。在党的领导下,开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不久他在兰州的“抗日反朱”(国民党甘肃省省长朱绍良,此人为反共老手)活动暴露,遭到反动政府的通缉,只好回到村里。回村后的王子元在中共陇右工委的直接领导下,成立了中共白杨林支部,领导通渭、华家岭、定西一带的地下党务工作和统战工作。

这时候经过几年的闯荡,我父亲已经彻底认清了国民党政权的本质,感到在国民党统治之下,国家内忧外患,灾难深重,有志向的青年苦闷彷徨,找不到出路,于是在1949年春节期间毅然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开始了在党组织领导下的地下工作。

这一时期,就全国形势来看,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开始了战略大反攻。7月彭德怀指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扶眉(陕西扶风、眉县)战役,彻底击败了胡宗南部,拉开了解放大西北的序幕,但是甘肃仍然在国民党政权的统治之下。刚刚坐上西北军政长官宝座的马步芳仍在垂死挣扎,做着他西北王的美梦。他大肆搜捕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指示“宁可错杀一千,不让走脱一人”,凡发现对马步芳黑暗统治有不满言行的,便施以拷打或者枪杀,之后更是颁布了《紧急治罪法》,实施法西斯统治,把死刑扩大到了无所不包的范围。

1948年3月,受中共甘肃省工作委员会委派,中共陇右地下组织负责人陈超群从定西前往我村通渭新景白杨林王子元处,夜宿于县城的地下党员王吉武家里,被王吉武的弟弟王吉祥发现并密告通渭县国民党政府,陈超群随即被捕。王吉祥原是国民党通渭县政府的巡官,获罪被革职后,在通渭县城开店。陈超群被捕后,搜出所带身份证与王子元有关,县政府密令通渭陇山镇自卫队分队长南介臣诱捕了王子元。陈超群、王子元被反动派押解到兰州,关押在兰州尕寺沟秘密监狱,虽备受酷刑,仍忠贞不渝,最后被活埋于此。陈超群,定西县内官营人,是共产党优秀的地下领导者,1938年参加甘肃青年抗战团,同年秋天到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入陕北公学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学习,被杀害时年仅30岁。我特别要说的是,王吉祥这个可耻的告密者,也是我同村白杨林人,解放后被正法。

我父亲加入地下党组织时,白杨林地下党支部的活动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同村另一党员王杰一起,主动到县城找到党组织,汇报了白杨林党支部的基本情况,登记了党员人数,并根据组织的安排开展工作。那时,为了挽救败局,补充兵源,地方反动政府遵上级指示,在各乡各村抓壮丁。所谓壮丁,就是应征入伍的青壮年人。自古以来,“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当兵讲究自愿,这样才能保证部队的战斗力。然而,国民党军队,尤其马家军内部腐败不堪,士兵饱受欺凌,充当炮灰,没有人应征,只有鸡飞狗跳地抓壮丁。父亲在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下,一方面组织适龄男丁用各种办法躲避国民党抓丁,为他们讲解形势,鼓励斗志,通风报信,提供方便,为新政权的建立保存力量;一方面暗暗筹粮筹款,迎接解放大军的到来。

此时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陈兵宝鸡、天水及以西广大战线,从不同方向向兰州集结,1949年8月12日开始解放兰州战斗。这一时期,通渭新政权的主要工作就是发动组织群众支前,筹集物资,保障后方供应。解放大军过境,在我家乡宿营,村里大多数人家因为顾虑多,将妇女藏起来,村里能帮助做吃喝、缝补的人很少。我父亲挨门挨户解释,并让我母亲和来我家转亲戚的小姨带头做饭,缝补衣服。姐妹两个擀了好几张白面片给住在我家的解放军吃,又烙了一夜饼子,第二天让他们全部带走。一个军干部和我父亲很投缘,分派任务,安排筹集粮草。大军过后,父亲带领地下党员和青壮年将筹到的粮草转送通渭刘家埂。

1949年8月6日,通渭县城解放,我父亲成为通渭新政权最早的地方干部之一,并参加了中共通渭县委第一届党代会。这一时期,我父亲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县里的主要部门如财政科、民政科、粮食科都有父亲建设性的工作。那时候父亲年轻,有文化,政治上可靠,做事稳妥利索,又比随军从解放区来的干部熟悉地方情况,他将全部热情和心血贡献给新政权的建设。他每到一个部门,总会带出一个团结高效的队伍,重用一批人品端正、有一定文化、做事靠谱的人。由于为人忠厚老实,办事认真负责,工作能力强,多次受到姚光前(陕西省周至县人,高小文化程度。1949年7月——1950年5月任通渭县委副书记,1950年5月——1950年12月任通渭县县长)等领导的赞赏,哪里工作艰巨、任务重,就派往那里,到1956年,在通渭县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上,我父亲当选为副县长。

我父亲说过,1952年他任财政科科长时,去天水专署(那时通渭归天水专署)开会,发现秦安县报的耕地面积比通渭少,是190万亩,通渭统计的耕地面积是230万亩,事实上,当时秦安县比通渭县耕地面积要大。我父亲意识到此事的影响后,就在年底的报表中将通渭总耕地面积减到180万亩,这一数据一直沿用很久。这几年的工作也为父亲一生的口碑奠定了基础。母亲曾讲过这一时期一件寻常事情。父亲带人将筹集到的银钱装在长条麻袋里,用牲口驮到我家藏起来,又怕我祖父祖母发现,于是将炕上的席子卷起,将银钱全部铺到炕上,再铺上席子,人睡在席上,几天后于半夜又偷偷装起来运走。

我父亲是旧社会过来人,又在就政权旧机关做过事。早在1951年机关内部干部队伍审查中,父亲就将自己在伪政府的历史问题主动作过清楚交代:“1944年12月在甘肃省伪党部做工友时,参加过国民党党员。1947年在永登由土地测量队队长夏普发表格,作过国民党员总登记。”经组织审查,1955年通渭县委给出了书面结论:“政治清楚,历史上无问题。”这个结论完全符合事实,我父亲完全同意。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1956年“肃反”运动中,和我父亲当年在西训团受过训的永登县人蒲朝廉作出假供,说我父亲“1945年在西训团受训期间参加过国民党通讯小组,并担任组长!”事实是,我父亲1945年在西训团地政班第十二期受过训,担任过值日副班长。这是一个负责站队、分派值日、管理生活、卫生的角色。对此父亲也作过清楚交代,组织审查后认为属于一般问题,不予追究。父亲此前闻所未闻过什么“通讯小组、担任组长”之类的事。这个问题发生后,县委有人一再要我父亲考虑交代。因客观上确实不存在此事,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我父亲多次按实际情况交代说明,并提供了当年一起做事的人,希望组织多作调查,作出符合事实的结论。这样过了三年,到1959年5月,干部队伍开始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分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张峰(山西沁源县人,小学文化)代表组织找我父亲谈话,说“永登在‘肃反’时可能对蒲朝廉扣子扣得紧了一些,蒲在‘通讯小组’的名称上乱加了许多名堂。现在经查证,‘通讯小组’是一般问题,就和我们共产党的农会一样,参加过的人以后有来往,可能发展为成员,开展活动;没有来往的就没事了。”对此,我父亲表示:“‘通讯小组’的事我不知道,也从没有参加过。组织上经过几年的查证,如果认为有,我只得承认。”同时按此写了交代,可张峰极不满意,又找去训斥一通。逼着我父亲按照指定的内容、过程、任务作了交代,并按张峰要求,承认有意隐瞒历史,对党不忠诚老实。我父亲原本希望能够就此过关,摆脱无休止的纠缠,谁承想,这个问题竟扩大、发酵,将“通讯小组”说成是特务组织,我父亲身上背上了几十年卸不掉的政治包袱。

由于当时组织上认为我父亲长期隐瞒历史,对党不忠诚老实,1959年反右倾运动中就列为重点对象进行批斗。“通渭问题”发生后,又被列为“通渭问题”成员批斗、特训,下放锦屏水库劳动改造,再加上新的罪名——混进党内窃取重要职务的反革命分子,破坏人民公社,解放食堂,同情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重用政治上有重大问题的人等,从此人身侮辱加政治迫害缠了父亲大半辈子。从1956年提出问题至1962年组织作出处理决定这六年中,父亲一边工作一边检讨自己的所谓问题,或者白天工作晚上检讨,或者干脆停止工作,劳动改造、检讨,接受批斗,长时间在通渭姜家滩特训班、鹿鹿山劳改队度过。我们无从知道当年父亲经受了怎样的残酷折磨,只是那种恐怖经历,五十多年之后,仍在我母亲身上蔓延。我九十高龄、处于弥留之际的母亲,在清醒和迷糊中,断断续续只说着一件事:唉——乏得很,去姜家滩子,给你爸送饭,腿陷进泥沟里,拔不出来……1962年7月26日,定西地委根据通渭县委的意见,以长期隐瞒历史、对党不忠诚老实的罪名对我父亲作出“留党察看一年,撤销副县长职务,工资降两级”的处理决定,本人作为一般干部下放新景公社劳动改造。当时处理我父亲时,现实中实在找不到真正有价值、可做凭据的问题,只有抓历史这个莫须有的把柄。可是,就在张峰诱骗、逼迫父亲承认所谓历史问题后的1961年,父亲就向当时来通渭的中央工作组递交了要求重新审查个人政治历史问题的申请,他不能将没有过的事情背在自己身上,要求“将通渭县委1960年3月20日对我的处分决定意见中不符合事实之处,根据当时情况,本着不推不揽,实事求是的思想提出,请组织审查更正”。当然,这份申请,如同此后所有递给省、地、县三级党的组织、要求重新审查个人历史政治问题的申请一样,石沉大海,永无音信。在此后几十年,每有上级派来的工作组进驻通渭,我父亲会将他要求重新审查历史政治问题的申诉材料想办法递上去,直到“四人帮”打倒,拨乱反正,落实干部政策。

那么,当时张峰诱逼,而父亲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呢?没有的事,为什么要承认有?“县委内部主要领导互相戒备,勾心斗角,怕对方抓着自己‘右倾’把柄,不能实事求是执行党的政策。讨论计划和任务,虚报浮夸,高指标,高估产,高征购,已给通渭人民造成极大灾难。1959年春季已经因生活问题造成人口严重死亡,真是火车已经出轨,他们仍然开快车。我是新干部,鉴于种种原因,不能提出自己的意见和想法,起自己应起的作用;又因粮食征购中强调‘四留(统购统销中留口粮、种粮、饲料粮和一定数量的机动粮——笔者注)’被斥为片面农民观点,基本上处于靠边站,意见不敢讲,讲了不顶事的状态。再加上席道隆(时任县委书记,山西省洪洞县人,大学文化程度。)打击干部太残酷,看不起地方干部,在这种情况和诱逼下,只好承认,心想,自己受个处分,从领导位子上下来,去搞具体工作,同样还是革命工作。”“宁愿牺牲个人前途,少影响党的事业。就这样,我放弃真理,向组织作了假交代,假承认。”父亲一份资料中这一段剖析的话,我相信是可信的。

今天,我一页页翻检父亲留下的资料,发现他所有的申诉材料中,要求重新审查的,一直就是这个“通讯小组”的政治历史问题,而从未纠结于扣在他头上的来自实际工作中的罪名。也许他认可这些罪名,认为这些罪名是实际存在的。今天我要说,这些新的罪名,恰恰证明在那个黑白颠倒的时代,父亲人性不泯,良心不坏,忠于事实。我坚信父亲虽身处漩涡泥淖,但对有些问题,一定保留了自己的判断和做人做事的原则定力。父亲从1960年3月开始的一本笔记,几乎全部是标注了“检讨材料(一)、(二)、(三)”的内容,主要是对一些罪名的说明剖析。如“反对食堂问题”,“我到新景后,听到社员反映吃不公道,吃不饱,浪费大,干部多吃,家属死吃,发现社员对食堂意见大。起初我采取民主选举的办法调整管理人员、干部家属回避做食堂炊事员的办法解决群众意见,想使社员吃得好些,意见小些,但都没有突出效果。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在粮食困难的情况下食堂问题不好解决,干部整天蹲在食堂,社员议论食堂,生产没人管,食堂成了一个包袱的思想,随后就解散了部分生产队的食堂。亲自解散了三个。全公社解散食堂受了我的影响”。再如,“说我‘反对粮食政策,攻击58年没粮食,征粮太重,完不成任务,集体的多了,给社员留的少了,57年向地委告状,主张多购不如少销,以及社员生产不起劲,私有尾巴割得太过火,把农民割疼了等,’根据通渭57年以来逐年粮食情况对照,我的看法是正确的。这并不算我反对粮食政策”。“58年大炼钢铁回来,看到农村生活困难,生产落后,经济破产,对大跃进产生怀疑,解散食堂,下放牲口分户喂养,推行谁种谁收,扶持富裕中农当干部。”每次翻阅父亲当年这些笔记,我心里说,身处疯狂作孽的年代,父亲,您不是反革命,不是右倾,谁是!是的,父亲从没有说过自己不是“右倾”。至于历史政治问题这个包袱,还得背着。

十八年后的1980年5月23日,在我父亲持续的申诉下,也是迫于当时中央拨乱反正的形势,定西地委常委会议作出了“撤销定西地委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对王振同志……的……处分决定”。此决定的依据是,蒲朝廉当年的证明是刑讯逼供下作出的假供,与事实不符,不能成立;查阅甘肃省伪政府档案,不存在所谓“通讯小组”的特务组织!而此时,我父亲已年近花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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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之三:“通渭问题”中的父亲和我们全家

1959年以来,通渭有很多人饿死。1960年2月8日,东窗事发,成为震惊中央的“通渭问题”。2月9日,省、地主要领导带领工作组到通渭,召开抢救人命紧急会议,抢救人命的工作在全县铺开。活生生饿死了那么多人,总得有个交代吧?于是,省、地领导主持,召开县委扩大会议,结论:通渭县委是一个反革命集团!3月1日,省委批准,逮捕了以县委书记席道隆为首的16名现行反革命集团首要分子,县委、人委(现在称政府)班子主要成员无一幸免,可当时还是副县长的我父亲却不在此列。据说在人委会议室定罪法办的大会上,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被法办的带上铐子,送往看守所,参会人陆续离开会场。我父亲呆站在座位前,当省、地工作组领导从跟前走过时,说:“还有我呢。”工作组回答:“你的问题以后解决。”也就是说,上级领导认为,我父亲当时还罪不及“现行反革命集团首要分子”。

实际情况呢?

省、地工作组进驻通渭的1960年2月25日,省委副书记、书记处书记、省委驻通渭工作组组长王秉祥主持召开通渭县委扩大会议,27日,会议印发《揭发问题汇编》第十,我父亲就被定为县人委四人中“以席道隆为首的一部分人”犯下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犯罪行为”的一人,3月1日法办大会,其他人宣布法办,我父亲幸免,自然有此发问,下意识直呼“毛主席万岁!”

早在1959年8月,中央在庐山召开八届八中全会,作出关于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决议,甘肃省委立即发出《关于贯彻执行中央关于反对右倾思想的指示的通知》,并召开扩大会议,传达中央庐山会议精神,作出了关于以霍维德(甘肃省副省长)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决议。10月初,通渭县委也召开扩大会议,作出了关于田步霄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处理决定。田步霄,陕西渭南人,大学文化程度,为人忠厚,办事认真,工作实事求是,时任通渭县长。这一决定作出,通渭人委(县政府)的工作基本瘫痪,县长、副县长在大会小会接受批斗,被要求交代反党罪恶事实。田县长顶不住压力,想不通,于10月26日早晨自杀!我父亲住他隔壁,听到一声闷闷的枪声,冲进半开的门时,人已经倒在地上,手枪还在手里。(当时县级领导都配有手枪)桌子上留有字条,一是土地荒了,人民饿着,我们在犯罪,还有一条是要我父亲将他的家属和孩子打发回老家。事情发生后,我父亲当晚找到时任农业局局长的李腾霄,一起将田县长的尸体用架子车拉出县城南门掩埋,安顿了他的家属,继续接受批斗,检讨反革命罪行。县长死后,县委以“彻头彻尾、死不改悔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首要分子”的罪名,上报定西地委批准,开除田步霄同志党籍,并组织机关干部进行批尸活动。

这个事件给我父亲思想以极大刺激。他不仅是田步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成员,还有1956年以来所谓国民党“通讯小组”的政治历史问题。他如惊弓之鸟,处于惶恐之中,思想包袱沉重。实际上,早在1957年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中,我父亲就被批评为“思想右倾”,“和县委不是一条心”,再加上政治历史包袱,在班子里逐渐被边缘化。1958年初,派去皋兰、靖远一带,带队参加全省大炼钢铁大会战。1959年夏收前,定西地委召开粮食工作会议,要各县汇报粮食评估产量,我父亲参加。他按县里评估敲定的总产量18000万市斤汇报,地委书记窦明海和地委常委、农村工作部长冯兆芳严厉批评“通渭砸了锅,放了气”,要县委“重新考虑”。我父亲将情况电话汇报县委书记席道隆,席表态“县委不能改变产量评估意见,就那么多。”结果地委未采纳县委意见,仍按年初下达的1959年通渭产量27000万市斤认定。此后我父亲被批为右倾机会主义,派往锦屏水库监督劳动改造,到1960年3月通渭事发,虽然还没有作出最后的结论,但县里主要工作的讨论决定,他已经没有什么发言权,他最重要的事情是检讨检查,向组织彻底交代。这样,才躲过了同以席道隆为首的16名现行反革命集团首要分子一样法办的劫难。

实际上,省委工作组第一次共宣布定性处理24人,逮捕法办16名首要分子外,8人留作待后处理,我父亲就是8人之一。但是,躲过了法办并不意味着从此可以轻松一些,父亲又被划入席道隆现行反革命集团同伙,被批个没完,饱受残酷折磨。

五十年代吴国庆先生在通渭县委做通讯员,省、地工作组处理“通渭问题”期间,他是工作人员,负责校对、印发文件,亲历了“通渭问题”的全过程。他在2008年写的《关于“通渭问题”的回忆》中说:“‘通渭问题’发生后,迫使甘肃省委做出紧急决定,派出先安后整工作组,中央派出医疗队,先后驻通渭抢救人命。但省委工作组领导在纠正极左错误,抢救人命的同时,大抓所谓‘反革命集团的破坏活动’,重犯以‘左’纠‘左’的极‘左’错误。甘肃省委为缩小影响,推卸责任,写假报告,骗得中央对错误做法的肯定,致使许多干部蒙冤”。

吴国庆先生还写道:“这次县委扩大会议揭发问题,大多数同志都能实事求是,如实反映情况,但也有部分同志为迎合形势,夸大事实,编造了一些莫须有的事,在干部职工中造成极不良影响。在‘通渭问题’上,大家公认副县长王振同志是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人。”

在父亲饱受残酷折磨时,我们家又是怎样一种状况呢?我的曾祖父、叔祖父于1959年活活饿死,叔祖父时年仅42岁,叔祖母带着未成年的姑姑出门讨饭,流落他乡,只好改嫁他人,才保住性命。几十年后的1986年,因当年安葬我曾祖父的山体滑坡,坟堆被埋,我父亲就在白杨林苟家潦屲大涧子选了一块墓地,迁葬散落各处的祖先尸骨。当挖开我曾祖父寄存的墓穴,开棺整骨时,在他腹腔肠胃处,白骨簇拥着一堆黑色碳化物。看到这怪异骇人的惨状,我年过花甲的父亲嚎啕大哭,肝肠寸断。阴阳先生说是吃的东西不消化所致。那时可吃的只能是荞皮灰和谷糠子,这些东西积存在肠胃里,怎么能消化!

我母亲带着我两个哥哥和我大姐,同样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大姐已经饿得不会哭泣,喂点水嘴角才动一动;我祖父好几次以为孙女活不到天亮,将一捆谷草立在门外,方便包裹尸体。远在鸡川公社李坪村的我的外祖父听到我母亲的处境后,打发我小舅赶忙匹了一头牲口往我家赶。我母亲将我大姐绑在怀里,带着我两个哥哥,从老家阳坡湾往我小舅的方向挪。我母亲本来小脚,再加上长期饥饿,走不了几步就起不来了,只好在刚刚消融的泥雪坡上一点一点往前爬。在舅舅家住了四十多天,我大姐才一天天有了声音,我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开始恢复。但舅舅家也不能久住,我两个妗子白天在生产队草垛底下像鸟儿觅食一样,一颗一颗捡拾发霉发芽的粮食粒,刮榆树皮,晚上待夜深人静时,将捡到的和家里藏起来的一点点粮食,放在蒜钵里研碎,烧汤给一家人喝,延续着生命。时在通渭县医院做护士的我的小姨,只好先将我两个哥哥带到县城,从她不多的定量口粮里省出一点延喘生命,又想法找到我父亲的单位,希望给予救助。因当时我父亲的问题组织还没有给出结论,并未撤职,属于犯了错误在外劳动改造的情况,县里相关人怕出问题不好交代,就派人送去了救急的面粉和大米。我母亲得到消息后,在小舅的帮助下,带着我大姐来到县城,这样一家人才算保住性命。

不久,因为我的父亲受到批判,我小姨不堪忍受周围人的白眼,远走新疆,另寻他路,从此受尽磨难,彻底改变了人生轨迹。

在这场灾难中,我老家亲房有多人饿死,多人讨饭,逃亡他乡。我两个本家叔父曾讨饭到皋兰一带,找到我带队参加大炼钢铁的父亲,父亲除了将自己当天的定量口粮给他哥俩吃外,无力解救,只有默默垂泪,指给他们往靖远及以北方向走的路,告诉他们那里情况稍微好些,能讨到吃的。今天,我有多位亲房本家定居甘肃靖远、宁夏西海固、新疆一带。感谢异地他乡的老乡,饥饿年月给我的亲人们一碗汤一口粮,让他们得以活命。

这一时期,政治迫害加上饥饿,我父亲大概产生过轻生的念头。我上初中时,和父亲同住一室,我的学习内容里有关于司马迁的记载。父亲说“司马迁还救了我呢!”说他有一段时间苦闷无告,感觉没有活头。在一次被监督写检查时,百般无奈中,于一堆旧书里发现了《司马迁传》,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读过后,放弃了寻无常的念头”。

但是,日子实在难过,我父亲可能也产生过逃往他乡的想法。他曾带了些市面上畅销的西药,领着我二哥,到宁夏的海原一带,想找一个可以落户的地方,药用来做点小买卖换作盘缠。经过打听,落户实在不容易,就将我二哥送给一户人家,这一家人吃喝没啥问题,还可以供我二哥在当地小学读书。也是天意吧,就在我父亲返回的前一个晚上,我二哥突然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这一病让父亲改变了主意,实在无法,只好又带回来。

今天,每每想起这些,我不禁心凄惶而泪潸潸。不知道还有几个人像我父亲一样,身为地方行政领导,却无力抚养自己亲生儿子而被迫送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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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之四:为什么会出现“通渭问题”

在舔舐亲人身心的伤疤时,我始终绕不开一个词:“通渭问题”。“通渭问题”,简单地说就是饿死人的问题。据统计,1959年,全县70%的家庭有人饿死,有的家庭从此灭门。今天,通渭的年轻一代大概不再关心什么“通渭问题”不问题的,但是老辈们即便转世轮回几遭几劫,我想也是不会忘记1959年的!据说整个“大跃进”时期,通渭的惨状,全国就河南信阳有类似情况。

我有幸生于1960年之后,对1959年,最初基本上是以口语古经的形式从过来人那里听到,后来接触的相关文字资料越多,心里越困惑。为什么就通渭出了问题,饿死了那么多人?

关于“通渭问题”,最权威也最为各方接受的解释是“‘左’倾路线逼出来的,压出来的”。“通渭问题,问题不在通渭”。“县委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县委实际上是省委、地委逼出来的。”这些结论都是成立的。我的疑惑是:全国在执行一个路线,省委、地委领导着那么多县在执行这个路线,为什么就通渭出了这么大问题?死了那么多人?成为共和国身体上的伤疤!同时,经验告诉我,同样的政策,其执行结果与执行者的人品、政治素养不无关系。就在我苦苦探寻我的家乡通渭这方苦难之邦与当时当地主要执政者的某种更个性、更深刻的关联时,我看到了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田仲勋作的研究报告——《运动高压下的权力斗争陷阱——通渭大跃进运动研究》:

“1949年以前的通渭县,由于贫富分化和土地集中并不是很严重,加之解放较晚,土地改革运动时,中共已经在全国取得了政权,因此土地改革运动相对比较温和,农业合作化运动初期也遭遇到农民和基层干部的抵制,不过,1955年之后的形势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西进干部席道隆出任通渭县委书记。西进干部进通渭,导致了本地干部与西进干部之间的党内斗争,这种矛盾斗争,不仅在通渭县委,在甘肃省委乃至全国相当一部分省中有着同样的情况。外来干部凭借着他们所拥有的意识形态的符合资本、军队出身的背景以及复杂的上下级关系,在与本地干部的政治斗争中占据了巨大的优势。1958年初的反地方主义运动,甘肃省委揪出了‘孙、梁、陈反党集团’,而通渭县委书记席道隆揪出了‘王杰(我同村同族,中共地下党员,王子元侄子)、李枝盛等7人反党集团’,反地方主义运动清除了本地干部中的精英,打掉了本地领导干部庇护乡土的心理,为大跃进运动的发动和激进措施的实行,清除了阻力。也正是因为如此,省委书记张仲良、地委书记窦明海等人才能在粮食征购、引洮工程、大炼钢铁、水土保持工程方面大放卫星。而造成通渭大跃进严重后果的引洮工程、大炼钢铁工程和华家岭水土保持工程、人民公社化运动以及持续不断的农村整社运动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顺利发动的。当然,本地干部被整肃后,西进干部内部温和派与激进派的矛盾也开始变得尖锐起来,而庐山会议后的反右倾斗争最终又导致温和派被整肃,霍维德(副省长)、王克(定西地委副书记)、田步霄(通渭县县长)分别被张仲良(省委书记)、窦明海(定西地委书记)、席道隆(通渭县委书记)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并且导致田步霄县长自杀。在这样一种政治氛围中,官员们为了自保,尽可能采取‘宁左勿右’的严格优势策略,各级干部纷纷追随张仲良、窦明海、席道隆等人,把大跃进的灾难推到了极致。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通渭县属于解放较晚同时中共党员在人口中比例较小的地区,但是造成通渭在大跃进运动中如此激进的因素是本地干部的被整肃,才导致了激进的政策和灾难性后果。

“‘通渭问题’引起了中共中央的高度关注以后,纠正运动的错误迅速成为了各级官员各怀鬼胎的‘自救’。为了自保、推卸责任,由省委领导王秉祥、何承华、阮迪民、窦明海(地委书记)等人组成的省、地委工作组,把执行‘左’倾激进路线的通渭县委书记席道隆以下几乎所有的县委、县人委的领导干部尽数扣上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分子的帽子一网打尽。但是,他们自己同样没有躲过权力斗争的陷阱,最终在中共西北局兰州会议后,包括省委书记张仲良、省委常委王秉祥、何承华、阮迪民等大跃进运动的狂热分子同样被全部整肃,整人与被整似乎成了体制内官员永远无法走出的一个怪圈。”

田博士这些文字,显然从更深层次挖掘了“通渭问题”的原因,也更有说服力。这是迄今为止,我看到的关于“通渭问题”最具权威、最令人信服的剖析。我还庆幸,这和我父亲的某些分析不谋而合。我父亲是这样说的:“通渭在干部组织问题上,基本上是关门主义、宗派主义,好多好干部站到一边了,一些不干事的人得到任用。”我想,父亲如果还在世,一定会认可田博士的分析,拿自己喜欢的水烟和田博士分享。

关于通渭的自然环境,时任副省长的霍维德(通渭人将此人奉为大救星。在人命关天时批调470万斤农村回销粮,按标准供应长达8个月)第一次来通渭时,开玩笑地对席道隆等县委领导说:“通渭我比你们了解,我问过邢肇棠(通渭人,时任河南省副省长),他说‘通渭是个膝盖皮——不毛之地,穷得很,你们不可大意’。”在一个上天如此不眷顾的贫穷脆弱之地,不幸处于疯狂的时代,遇上功名心重的官员,违背乡土乡情,违背自然与现实,于是“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乡人死者相藉,鸡狗不宁就成必然了。

大型文学双月刊《十月》(1988年第5期)的大型报告文学《依稀大地湾》,其中写到我父亲对“通渭问题”的剖析。摘录于此:

“我在《通渭县志》中看到了白老汉(白尚文,通渭县青堡乡人,高中文化。1956年8月——1961年10月任通渭副县长,1961年10月——1965年8月任通渭县长。“通渭问题”后被解职担任华家岭林业站站长,造就出一条沿公路百米宽、一百公里长的林带。——笔者注)。他指点我:‘要了解通渭问题,去找王振。’王振老汉在哪儿?这是我到通渭打听的第一个人。

“在离通渭县城70里路的一个山谷里,我放轻了脚步走进一个静得像睡熟了的小山村。

“王振老汉闲居在家,随随便便的,但他的衣着和举止,却多多少少保留着做干部时的样子,他老了,说是六十有四。望望他那冰雪盖顶般的一头白发,再看看他那张像被雨水割出千万道沟洼的坡地一样的脸,我想任谁也不敢说他的一辈子过得顺顺当当、简简单单。

“我们虽聊得轻松自然,但我却还是惊诧不已。王振老汉谈起通渭问题时的那一番剖白,竟和白老汉一般无二:‘我是1959年反右倾机会主义时撤了我副县长的职,打下去当一般干部。1960年二三月,省委决定逮捕席道隆和其他16个县里的干部,我就是那第17个。因为我在水库下放劳动,把我放过了。不然也得抓起来。’

“白老汉和王振老汉这共同的侥幸背后该藏着那不言自明的必然吗?我和王振老汉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也许远远地离开了那些升降沉浮的散淡生活,反倒使王振老汉更直截了当地去审视过去。

“‘那像一场梦,糊里糊涂地干了那些事。其实,从1959年春季就饿死了人,1959年前半年已经饿死了6000多人。一直到1960年冬季,人还继续在死。1962年秋收洋芋下来,人的肚子才饱了。就是席道隆,对死人也是悔恨的。他说:‘我席道隆把群众捆住了,你上面领导对群众下了刀子。’1960年宣布抓16人以后,公社一级的干部又抓了39个,以后又提审了300多人。93%的基层干部都撤了职。群众的心伤了,干部的心也伤了。后来人们就说,‘共产党干部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共产党的干部,我们这一代把罪受完了。吃了苦也办了坏事,在错误政策之下,越积极办的坏事越多。唉——’

“王振老汉长吁一口气,像是胸中积郁着再也吐不净的恶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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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之五:后运动时代的乌龙

1962年7月以后,我父亲背着组织给出的错误结论,保留公职下方新景公社工作。他终于暂时离开了无休止检讨检查的工作环境,做一个普通干部,可以稍稍舒一口气了。家也由城镇居民迁到新景公社南岔队我的大姑奶的村上,并落了户,借住在一赵姓人家的两间土胚房里,算是安顿下来。我就出生在这个临时的家里。南岔,地处通渭新景公社最东端,和静宁县接壤,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当时,村里有二十多户人,勤劳实诚,祖祖辈辈都是以农为生的庄稼人。我家到该村落户,村上人都热情接受。我家是十月份迁过去的,队上竟补分了全年的口粮,并划拨了自留地,帮着种上了冬小麦,算是解决了一家的生活困难。我想我家的好待遇与我父亲有关,可能也与我大姑爷的为人有关,老人家粗识字,一辈子为人端方正直,公道正派,远近小有名气。

我家初到农村,家底太薄,经济困难,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纺线织布。那时候,纺线织布已经退出了农村妇女的日常生活,迫于生活,我母亲只好又将从小练就的纺线织布的绝活拿出来,帮补家用。第二年春天,开始春播,洋芋籽很缺,父亲和几个村民就拿母亲织的土布到七十里外的静宁县双岘儿换来洋芋籽。这是黑市交易,属于投机倒把,我父亲还是干部,白天不敢做,只能晚上偷偷进行。每次挑百十斤,前后三次,就这样解决了自留地种洋芋问题。我父亲说,有一次他们几个挑着洋芋在山坡上走,前面出现了七八只狼,幸好人多,也没感觉到害怕。

两年后的1964年,父亲终于将白杨林老家的庄院清理出来,全家迁出南岔,落户真正意义上的老家。据说,搬家时全部家当用两副担子挑回去,我还占据了其中一副担子的一头。这时候我们家已经是一个多子女的大家庭,我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到白杨村不几年,妹妹和弟弟也报到了。

实际上,老家也不是世外桃源。我老家庄大人多,组成成分比较复杂,庄上人在远近以硬扎麻达着称。由于我家是新户,再加人口多劳力少,没少受一些人的欺负。我哥哥姐姐至今提起在生产队所受的不公、屈辱与虐待,足够开一次声讨大会。我未成年的大哥从此失学,先从生产队的小羊倌做起,帮家里挣工分;我大姐小小年纪就当成年人使;我二哥虽然在继续读书,一有运动来,风声紧,就被学校劝退回家,我家周围十里八乡的学校,他几乎全部读到。不过,良善正义之人也不少。就在这样的处境中,时时有人同情我们的遭遇,明里暗里帮助我们。成人的世故,难免渗透、传递到孩子的世界,我二姐上学时,经常遭到一起的同学“你爸反革命”的冷暴力,上学、放学不让路上一起走,我母亲百口莫辩,很苦恼。村里有老者知道后,候在路上,将带头找麻烦的收拾得服服帖帖,从此不敢再为难。

这一时期,父亲工作相对平顺。可是,好景不长,“文革”来了。好在父亲不是当权派,不是运动的核心对象,一般情况下只是作为边缘人,陪同“牛鬼蛇神”一个大队一个大队接着陪会陪斗。我大概四五岁吧,批斗会在学校操场召开,我上学的哥哥姐姐照例被好心的老师打发回家,不让看到惨烈的场面。我们栓上大门,全家人心提在嗓子眼,耳朵贴着门,听着操场那边传来的口号声。晚上,母亲做了饭,盛在一个铁灰色的瓦罐里,让二哥和我送去。我现在不记得是否看到父亲,或者父亲当时的样子,只记得返回的路上,我手里拿着父亲给的两个烤饼,锅花黄黄的,分外诱人。这样的批斗会,有一项固定节目,就是被批斗对象“挨扎绳”,让你在痛受皮肉之苦中触及灵魂。会议组织者让身强力壮、革命性最强、最好有一定职务的积极分子做打手,将“分子”双手反扣,在革命群众“打倒——”的口号声中,五花大绑押向会场一角。后来,我父亲和人谈起此事,说多数大队的批斗会看起来很吓人,其实不然,好多“打手”做出狠抽扎绳的样子,实际没有那么紧,是做给人看的。我想,父亲这样的老“运动员”,对人民群众的这点阵势一定见惯不惊;再说,父亲之前五六年的公社一般干部没有白做,他熟悉全公社的每一个队,熟悉每个队的头面人物,有群众基础呢。有些人会场上带头呼“打倒”口号,会下喝茶,还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写到此处,我想到了杨绛先生“披着狼皮的羊”这个词。

但运动远不止这些。到1968年,通渭县最东面偏僻的新景公社也刮起了十二级台风,一批“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当权派”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5月,父亲被冠以“国民党残渣余孽”的罪名,受到无产阶级专政,被关押在公社的一间小房子里,检讨交代反革命罪行。拳打脚踢是免不了的,只说对抗运动,不老实交代,又不说明交代什么时间、哪方面的问题。一个月后,一起专政的都因交代彻底,下放生产队劳动改造了,只有我父亲还这样耗着。一天夜里,时为造反派副指挥的李某某悄悄到关押我父亲的房子,提醒说“要你交代老家白杨林村上反革命组织的事呢”。原来如此,真是晴天霹雳!这哪里能交代得清?

这事还得从1958年说起。我村有个叫王德清的青年在引洮工地当民工,因为太饿,一天深夜,从一个小卖部的炕眼里钻进去,偷吃了里面可吃的东西,结果吃得太饱,肚子涨着出不来,第二天被主人发现后,多次暴打,又在工地批斗,致使精神失常,成天疯癫乱说,不能劳动,只好被同村另一民工送回老家。王德清的大哥王德昌(中共地下党员)之前在通渭陇山粮管所供职,后被划为“右派”,下放老家监督劳动,不久,逃到新疆哈密生产建设兵团并落户,家信中有“我们兵团有二三百人”的内容。疯子德昌记住了这个话,逢人就说:“我哥有二三百人的兵团,很快就带兵来了,咱们要组织人迎接他们。”“等把陇西的粮库抢了,咱们就不挨饿了。”这话被乡村一些无聊之辈添油加醋,乱说乱讲,渐渐演变成“白杨村有人组织到陇西抢粮”的说法。此事被在定西专署工作的同村人王鸿祥知道后,反复推敲,认为这是个反动组织,就向定西地委做了汇报,地委通知通渭县公安局调查。通渭公安局组成专案组到白杨村,先把王德清抓住审讯,他此时已经完全疯癫,就将村里大概60多人说成是组织成员,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村里比较能干正派或者在外工作的人,还将他常见的一些人说成是头目,不几天疯子死去。于是,县公安局将此事定性为“反革命集团案”重点侦破,村上多人被拘捕,审查不出问题只能释放。一直到1962年,通渭县长白尚文带人调查后,以“查无实据”停止调查,并向定西地委做了汇报,此事算是暂时得以了结。但是,通渭县公安局将此案列入“外松内紧”的疑案,此后三年,派一刘姓警官长年驻村,白天基本睡觉休息,晚上秘密侦查。

这件荒唐的事情,给全村带来的后果是长久性的灾难。村民王子轩老人被认为是重点头目,受到无端怀疑和折磨。1968年7月12日,县里、公社、大队三级政府又在我村召开批斗大会,批斗他,老人不堪这没完没了的侮辱,于当天服毒自杀!王子轩,中共地下党员,国民党时期做过甲长,解放后一直务农,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一个好人,就这样白白冤死!受此案影响,从事情发生到1979年平反冤假错案的十多年间,我村没有一个可以推荐参军、升学、提干的人;1968文革后期“刮台风”,1970年“一打三反”,我村都有一批人被抓去关押审查、办学习班、引诱交代“反革命罪行”。

在这场乌龙荒唐事件中,有人根据我父亲的资历和影响,想当然地将我父亲与“反革命组织”头目相联系。这件事我父亲只是听说过,怎么可能交待清楚!所以只能背着顽固不化的罪名,白天被押到工地监督劳动,晚上接受批斗,一直到1970年秋才解除专政,调往县党校工作。

父亲被专政这几年,我家人处于极度缺粮饥饿、精神极度恐惧状态,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慌恐惧。孩子多未成年,一切全靠我母亲以超常的意志力支撑着。我大哥从小体弱多病,再加上从小就承受过重的体力劳动和精神负担,一直比较羸弱木讷,能够外出打探消息、跑跑路的人只有我二哥,因此他受的歧视、看的白眼就格外多。1968年小学毕业后,学校推荐升初中,他兴冲冲跑去看榜,结果只有他和一个叫王守玺(地主的儿子)的榜上无名,二哥说他当场伤心得痛哭起来。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已经失学多半年的二哥,才在鸡川公社的丁店初中得以继续读书。1968年7月的一天,有人送来消息,说我父亲可能要押到县城法办,即日从我村后的山上路过,赶紧想法见一面。我母亲当时怀着我弟弟,马上临产,哪里能徒步去五六里远的山上。正在地里劳动的二哥知道后,拔腿就跑,等在去县城必经的路口。他老远看见我父亲胸前被绳子捆着走在中间,前边一民兵用绳子拉着,后边还跟着民兵。父亲只匆匆嘱咐几句,一是好好照顾母亲,多干活,二是不要怕,他没干错事,要家里放心。二哥又哭着往回跑,把见面的情况告诉母亲,一家人只有啜泣。幸亏王子轩老人及时来我家,给我母亲做工作,说共产党不冤枉好人,会平安回来的。真感谢老人家,他说对了,不久后,我父亲捎来消息,说只是被押去给一个领导做证明。

1968年对我家来说,真是灾难不尽。这一年的夏天,在鸡川到新景的公路护坡上,出现了“念念不忘共产党,一百人饿死五十双”的标语和讽刺江青的图画,正在新景读小学的二哥和经过此地的学生都看到了这些标语和图画。一时间公社派人调查,没有结果。可是,到后来“一打三反”运动开始,“反标案”和白杨村“反革命集团案”并案侦查。我家除了我父亲继续接受“反革命集团案”审查外,我二哥成为“反标案”的主要怀疑对象之一,同时一些人想当然将我二哥和我父亲相联系,想以此引出我父亲的问题。此时我二哥在鸡川中学读高中,被专案组从正在上课的教室押回审查,审查不出结果,就放到学习班接受恐吓、拳打脚踢的侮辱性教育,并等待继续提审。我二哥的交待是:“我没写反标,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做过的坏事是给自家自留地担粪担得多,给生产队担得少”。他说提审时场面十分紧张,手枪就放在桌子上,一次,他们拿绳子搭在他脖子上,做出要捆绑的姿势,他吓得两腿发抖,眼泪直流。这一审查加学习就是四十多天,我跟着大姐给他一天送一次饭。这个“反标案”最后以动员两个放羊娃(其中一个是哑巴)老实承认、县检察院领导在千人大会上宣布结案收场。可怜我二哥不仅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些非常折磨,还又一次失去了可以读书的学校,我母亲只有托人想法子再找学校。

这些今天听起来荒唐至极的事,完全是十足的乌龙,黑色幽默,可是它就活生生降落在我父兄头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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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之六:做实际工作更好

我父亲不是处事消极之人,艰苦的生存环境炼就了他坚强的意志,不会简单消极面对生活,不会轻易蹉跎人生。经过多次政治运动之后,他能客观冷静看待自己的政治历史问题,也能正确对待党内组织生活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他积极创造条件,争取工作机会,将自己的能力才智、兴趣热情投入有意义的工作,造福一方。从走上工作岗位,一直到年过花甲离职休养,我父亲在通渭县财政、粮食、民政、水利、农林、畜牧的多个部门任职,对他的具体工作,我无从知晓。倒是多年以后,父亲已不在人世,我从别人嘴里,陆陆续续听到父亲负责某单位,对某事某人的处理、对待,言者颇有几分或赞赏倾慕、或传颂感念的情味。我这里只记述父亲中年以后长期做过的两项工作。

1972年通渭锦屏水库第二次开工,我父亲被调去修水库。早在1959年10月锦屏水库第一次开工时,我父亲作为劳动改造人员,就参与了水库的建设。那时候,因科学论证不足,仓促上马,再加饥饿等原因,工程历时半年后,被迫停工。这一次,由甘肃省水利水电勘探设计第一总队负责扩大初步设计,并成立了水库建设工程指挥部,我父亲被任命为工程指挥部副主任、工程组组长,从此开始了他新一阶段的工作。

锦屏水库位于渭河支流、散渡河上游的牛谷河上,是通渭境内投资最多、库容最大、发挥社会经济效益最为显着的水利枢纽工程,也是定西辖区内唯一一座兼有蓄水、防洪灌溉和城市供水功能的中型水库。我父亲参与并负责了大坝填筑、输水泄洪洞开挖及全部衬砌,进水塔建筑、闸门安装、出口消能工程、隧洞灌浆、闸门加固、公路改建、观测设备安装等全部工作,直到关闸蓄水并投入使用。在这一工程建设中,我父亲将全部精力投入其中,时时处于忘我状态。他常年和民工一样,吃住在工地,同科技人员反复讨论、推导、设计每一个环节的可行性方案,在科学精神指导下苦干加巧干,终于使水库完全发挥了当初设计要达到的效益——防洪减灾、农业灌溉、城市供水。锦屏水库几十年来支持着通渭县城区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它的作用随着经济的发展,在这个干旱少雨的地区,显得越来越重要。锦屏水库建成后,同时获得“省内先进”、“国内比较先进”的科研成果,还因“为同类水库提供了例证”,受到省水利厅奖励。这些成果、奖项的背后,我父亲功不可没。

八十年代初,我读大学时,每年从锦屏水库边至少来回四次,每次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库,心里常涌起莫名的感动和自豪。这山围水秀,蓝天白云倒映其中,绿树碧草摇曳岸边,高峡平湖的怡人景致里,我父亲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愿意做的实际工作的一部分吧。

三中全会以后,我父亲持续多年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倡导种植、推广红豆草。当时,同样在1959年受到错误处理、和我父亲一样尚未完全获得平反的甘肃省畜牧厅畜牧师王素香来到通渭,想在干旱贫瘠的通渭县试种红豆草。我父亲对通渭的自然条件、社会环境、老百姓的生活状况了然于心,在此之前,他连续多年尝试通过多种种植、养殖来改善百姓的贫穷生活,但都没有形成气候。也许是惺惺相惜吧,两位有着相似经历、接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一心想把流逝的生命夺回来,想尽可能做一些真正有益百姓的事情。于是二人在种植红豆草之事上达成高度一致。我父亲依靠省畜牧厅及王素香的技术指导,带领一班人选址通渭县陇阳乡的申家山,反复做当地干部、群众的思想工作,指导、帮助农民先开始试种。这里地处黄土丘陵沟壑区,因长期铲草开荒,植被破坏,水土流失严重,单一抓粮食生产,而老百姓年年缺粮,恶性循环极其严重,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穷山村。红豆草被誉为“牧草皇后”,产量高,营养价值高,可青饲、青贮、调制干草或放牧,是家畜喜食的优质饲草;具有良好的适应性,对土壤要求不严,具有抗旱、抗寒、保水土等诸多优点,特别适合在通渭这样的丘陵沟壑干旱区大量种植。起步阶段的工作是非常艰难的,先小范围种植,从农民手中收购红豆草籽,再推广、扩大种植。一时间,红豆草籽身价倍增,人称“金豆豆”,老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益处,大面积种植起来。《通渭县志·红豆草基地建设》这样描述当时的红豆草种植情况:“全县出现种红豆草热,农民争相种植,面积达2499亩(1983年),共收草籽20多万市斤。国家收购价每市斤1元至2元,市场价高达3元至5元,(当时1斤小麦0.4元)种植户得到了实惠。……1985年全县种植面积达12.73万多亩,超计划2.73%,成为全国种植面积最大的红豆草基地。当年,共收草籽1300万市斤,收入250余万元,少数农户达三五千元以上。”通渭许多地方的农民通过种植红豆草,手里有了改革开放后第一笔来自黄土地的收入,许多人家依靠这笔收入建了宅院,翻修了新房。更重要的是申家山的自然环境走上了良性循环的道路,农牧业大得其益,生产初步摆脱了贫困。我父亲他们把自己的经验总结为“种草起步,以草养畜,促农促林”十二字经。

经过五年的艰苦奋斗,陇阳申家山荒地试种优质牧草红豆草获得成功,申家山成为甘肃省第一个靠种草养畜翻身的典型。这也为甘肃省干旱山区开辟了种草起步、以草养畜、促农促林、治穷致富的希望之路。1983年5月,新华社记者郭凤祥专门来通渭采访红豆草种植情况,在全面采访了解以后,30日下午,在县委客人室召开座谈会,我父亲详细介绍了全县红豆草种植的基本情况,还系统阐述了他有关红豆草种植的深层思考:“1.怎样把抓革命转到抓建设上来;2.怎样将破坏生态平衡转为恢复生态平衡; 3.怎样将单一红豆草生产与产前产后的服务性工作相结合;4.怎样分地区按条件分类指导;5.‘两西’建设目标要远大,起步工作要细致”等。

父亲的这些思考,既有理论依据,又有专业深度,就是放在今天来看,也不过时。它既立足现实,又具有极大的科学性和前瞻性。这是中央主流媒体第一次系统采访报道红豆草种植情况,随后大型报道有几十次,《人民日报》还发了社论《走申家山的路》。现定西市文联办公室主任雷鸣先生,当年在通渭县委报道组工作,参与了这一重大活动的全过程。1983年,胡耀邦总书记来甘肃考察时提出“种草种树,发展畜牧,改造山河,治穷致富”,申家山成了全省、全国推广种草养畜的典型,经验传遍全国,考察学习者络绎不绝。

种植、推广红豆草时,我父亲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已经离开县林保局,到了人大。许多像他这个年龄的公职人员,早已过着颐养天年的舒适日子,他也完全可以让自己闲下来,歇一歇,可是,父亲坚持要做好此事,把它当做自己效力社会的真正的事业,让它造福一方。于是上下奔走,四处呼吁,作计划,报项目,跑资金,搞推广,没一天闲着。为了更好开展工作,父亲主持创建了“通渭县红豆草种植基地”,通渭县的红豆草种植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呈遍地开花之态势。通渭县也被冠以“红豆草之乡”的美名。随后,甘肃省畜牧厅以通渭县为中心,采取技术承包的形式,在甘肃中部五县(陇西、静宁、庄浪、通渭、会宁)推广种草一百多万亩,我父亲是通渭县的总承包人,承担着向其他县输送红豆草籽的任务。1984年“甘肃中部五县百万亩种草技术承包项目”通过验收,并获得国家农业部科技进步三等奖,在该项目的推广实施中,我父亲受到省政府和省畜牧厅的嘉奖。这应该也是我父亲一生追求“做实际工作更好”的一部分。但是,我想,父亲一定会唬着脸说:“难道我就是为了得个没用的奖吗?”行文至此,我突发奇想,如果天假以年,让我父亲活到国家号召并真正实施“退耕还林”的时代,让他看到在这利好政策下,昔日的濯濯童山如何变身为今天草木覆盖的一派新绿,父亲一定会用他浑厚的男中音朗声说道:“呵呵,换了人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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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之七:让孩子多读点书

我父亲一辈子主要在财政、粮食、民政、水利、农林、畜牧等行业工作,但是对于教育,他同样用心用力,终其一生重视、支持,并为之奔走。

六十年代初,我家迁往南岔村时,我父亲就考虑到孩子读书的问题。由于条件所限,南岔村里没有学校,世代适龄儿童很少有读书的,要读书,得去几十里外的静宁县高庄,山大路远,极其困难。那时队里只有一个叫陈宝山的,鸡川公社铁柜儿小学毕业,是唯一的读书人。父亲把家安顿下来后,就着手建学校的事。他和村里的干部们商量,将原先生产队的牲口圈改造成校舍,发动大家有物捐物,有力出力,砌起泥桌泥凳,拓宽、平整出学生活动的场所,聘请陈宝山担任老师,又托县城新华书店的朋友买来教材,南岔村初级小学就这样建起来了。这样,本村、邻村及静宁县一些村子的二十多个孩子有了书读,我的两个哥哥也免于失学。在陈宝山老师的辛勤耕耘下,南岔小学办得红红火火,学生也年年增加,后来又引入几位教师,学校初具规模,南岔小学的首届毕业生成为1960年饥饿以后新景公社第一批高中生。以后条件逐渐改善,南岔小学的办学条件也越来越好。南岔小学的创办,为提高当地文化,改变落后面貌,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今,南岔村家家有大学生,户户有公职人员,庄风正气向善,富裕文明。老辈人常说:“王县长给南岔办了好事。”

我家迁入白杨村时,白杨小学在庄边的一个破堡子里,局促破败,实在不成样子,我父亲产生了迁建学校的想法,于是和生产队的干部商量,大家一致同意。他多方奔走,县教育局拨了四千元作为迁校经费。我父亲又亲自选址,生产队发动村民捐物出工,建成了在当时来说有一定规模的白杨小学。后来白杨小学办学条件几经改善,办学规模逐渐扩大,师资条件相对也比较好,十里八乡的孩子都来这里读书,学校由最初的小学发展为初级中学,在学区举办的各项比赛中得到过很好的成绩。

六十年代初期,新景公社的教育仍然十分落后,学校极少。新景公社所在地大寨子只有一所初级小学,四年制,十多个学生。全公社唯一的一所高级小学新堡子高小,还是解放前创办的,校舍建在大寨子以北十多里的山顶上的一个堡子里,极缺老师,孩子读书极为不便。我父亲到新景公社工作后,想改变这一现状。他打听到李家岔后湾人李进荣,陇西师范毕业,在李店公社李店小学任教。有一次李老师回家,我父亲特意上门动员,邀请他来新景任教,为家乡教育做贡献。在新景公社书记路秉章的支持下,1965年春季新堡子高级小学迁入大寨子,和大寨子初级小学合并,形成新景高小,李进荣老师担任校长。到秋季招生,学生超过百名,设全了高级小学的六个年级,又从其他地方聘用了一些教师,新景高级小学从此以后完全能够开展正常的教学活动。李进荣校长勤恳敬业,尽职尽责,治校有方,为新景公社的教育事业奋斗了一辈子,他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在新景教育发展史上是奠基性的人物。他曾对人说:“是王县长把我叫来的,我得把这个事情做好。”“说实话,当时李店的条件要比新景好。”

我父亲童年几乎没有享受过多少真正意义上的母爱,也没有受到多好的教育,再加上饥饿,生存环境极其恶劣,这使得他特别理解孩子对爱的享受,也很理解孩子的心理和需求。他对每一个儿女都是全心全意,爱护有加。父亲去世多年后,我们兄弟姊妹还在争论到底谁最受父亲宠爱的问题,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父亲最关心最疼爱的那一个,都举出一堆事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父亲对孩子关心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尽可能创造条件让他接受文化教育。在他的观念里,教育是一个人成长中最大的幸福之一,孩子能接受教育是一个家庭充满希望的标志。他也时常关注亲戚朋友的孩子,了解他们的读书情况,对有些条件还允许孩子继续读书,而家长因为某些短期的困难终止孩子读书的,父亲总是给以劝说,帮助家长克服困难,让孩子把书读完。

我读大学时,深受古代汉语侯兰生老师的影响,他讲课不是讲文,是讲一个一个的字,这看起来枯燥,实际上很有意思,而佐证主要来自《说文解字》这部工具书。我因此也产生了买一部的想法,可是这种书当时一般书店没有。我现在不记得是怎样给父亲说的,总之,有一年父亲从北京学习回来,竟带给我一本精装版的《说文解字》,16开本,砖头一样厚,掂在手里分量不轻,其实,之前我还从没有见到过这部书的真容。我知道父亲是一个生活上很粗心马虎的人,他却偏偏记住了我这点事,从那么远的地方一路带回来。

父亲晚年闲居在家,往往长时间看着孙子外孙们吃喝游戏,满脸的慈爱和喜欢,仿佛他自己也成了孩子,置身其中;有时候眼神、言语中流露出无限的羡慕、幸福。他还帮助孩子游戏,满足孩子的游戏需求,并寓教于乐,从孩子天生的游戏玩乐中看到孩子的性格特点,发现他的潜质,预见他的未来。大概没有人面对孩子的游戏不感到为人的快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父亲对孩子的爱远远不止这些,教育,是他倾注在孩子身上更长久更有远见的爱。《战国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句话,我在我父亲身上算是真正体会到了。虽然,由于生存的艰难,条件的严酷,我们兄弟姊妹并没有都能享受到应有的教育,但父亲总是尽力创造条件让孩子们多读书,把他能够给予子女的一切爱,全部播洒在每一个孩子身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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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民/ 怀念我的父亲之八:

八 把自己活成一棵树

艰苦奋斗一辈子的父亲,晚年多少有点宿命。他认为自己一生白白耗费的时间太多了,最好的年纪“奉献”给了无休止的检讨和批斗,而自己原本可以做更多有益百姓有益社会的事。他说能够没有负担心情舒畅地工作是很幸福的。他曾讲,也许他一生命中注定要在通渭的地盘上受困,因为他曾有过两次可以远走的机会,但都失去了。一次是临解放时,彭德怀大军西进,有一个通讯组织住在我家,负责人看上了他,邀请他随解放军走,由于已经加入了党组织,不能私自行动,只有放弃。另一次是1958年,组织将他调整到西北局工作,他已经将一部分行李发往西安,回老家做简单的安排后就去报到,第二天通讯员来告知,要他回县里,带队去皋兰参加全省大炼钢铁大会战。父亲是说,如果这两次机会有任何一次成行,至少不会受到那么多冤屈,至少不会受那么重的饥饿,至少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是,谁知道呢?

八十年代中期,万元户已然成为社会的翘楚,成为万元户是每一个渴望富起来的人新的理想。有一年假期,天下着雨,我和父亲、二姐坐在炕上,闲聊起发家致富的话题。父亲问“如果成了万元户,你们拿钱做什么?”我二姐首先说,把自己喜欢的漂亮服装和金银珠宝都买来,想怎么穿戴就怎么穿戴;我那时深受台湾作家三毛影响,脑子里多是一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就说,像三毛一样,去自己喜欢的国家留学,然后“万水千山走遍”;父亲说:“我就购买上好品种的骡马,饲养起来,盖一处宅院,住在里面,看着骡马膘肥体壮。”我说,那您不成地主了吗?您还是共产党员呢?父亲吸着水烟,悠悠吐一口白烟,咳两声,只是嘿嘿笑,不置可否。

我知道,父亲一生头戴两个箍,一个叫“压”,一个叫“穷”;心里存着一个“盼”,说相信党、坚信党,盼到党恢复实事求是,盼到对自己的公正对待,盼到自己还能有所作为。政治上的压力包袱解除后,通过劳动,砸掉穷箍,合法致富,让人舒舒心心,活得像人一样,是父亲终其一生的愿望。父亲1958年的笔记里就有“我跟王某某说,毛主席如果不要搞反右,不要太左,要不了十年,中国会搞得很好,消灭了土匪,旧知识分子利用好,积极性很高……”父亲临终前不久,还在设想“买一头肥肥的羝羊羔子,煮一大锅,请村里的老联手们来品尝开锅羊肉”,可是,大概还是因为手头不够宽裕,这一想法没有及时实现,成为永远的遗憾。

父亲晚年,知道自己的社会价值已尽,预料自己来日无多,于是陆陆续续将积压在他心里几十年的有关家庭的一些愿望付诸实施。首先就是立了一块新的墓地,将散落在不同地方的先人遗骸迁葬在一起。这些苦难的亡灵,在孤独流散几十年后,终于和亲人相聚一起。这是一个沉重伤感的过程,父亲做了。另外,父亲将自他及以上,一直至始祖的八代世祖谱系整理出来,并以简略的文字作以记录。这不仅为今天散居在新疆、宁夏、靖远等异地他乡的亲房族人寻根祭祖留下了最可信的资料,也让我们后辈知道了自己血脉所承的来路。对一个散居多地、人口众多的大家庭来说,这是一件意义非凡、无人可以替代的事,父亲也做了。我算是从父亲身上真正理解了《论语》里“慎终追远”这个词的含义。

让人欣慰的是,今天,整个社会翻转了过来,党的改革开放的好政策让每一个勤奋向上、积极进取的人都过上了愿意过的日子。父亲的一些愿望在我们身上实现了,我们兄弟姊妹都过上了父亲一生追求的衣食无忧的日子,都有效力社会体现自己价值的平台;孩子们勤奋上进,学业有成,敬业乐业。整个社会也以更加理性、人性的观念向前发展。站在21世纪的今天,我清醒地知道,父亲以及他生活的时代,逐渐远去,成为历史。一代一代的后人会与自己的时代一起,永不停息地朝前迈进。偶尔停下脚步,追寻先祖,看到的也许只有模糊的背影吧。

作为父亲钟爱的女儿,我在梳理父亲的一生时,难过和激情交互奔涌在心里。我一直在问,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组织的盖棺论定中有“对党忠诚,廉洁奉公,作风民主,全心全意为通渭人民办实事办好事……”

西北大学学士李蔚农先生受乡谊之托,给父亲写的幛文中有“秉性刚毅,笃诚守志……慎终追远,睦邻善处,怜恤孤寡,帮扶侄男……”

也有社会闲人说起我父亲:干公事认真,不唯上,不唯权,不懂迎合人……白做了一世干部,家里也就是几间仅能遮风挡雨的土屋……我说,父亲高大魁梧,笑声朗朗;父亲喜欢住在安静的乡间,看春花秋月,尝豆蔬黍麦……我说,父亲是我们终生挚爱尊敬的人,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永远是我们精神和灵魂的依靠。回顾我们成长的人生之路,不记得父亲要求我们一定要做什么,或者一定不能做什么,但是我们每个人流在血液中的价值观念里,都有一把做人必须做和必须不做的基本标尺,这是父亲给予我们的最大财富。

我还想说,父亲胸怀宽广,磊落坦荡,忠诚信念,不忘初心,把自己的人生修炼得像一棵树,一棵不畏严霜雨雪、永远向上伸展的槐树。因为在树的家族中,“槐”意为“怀”,它让人怀想怀念,它是护荫树,行道树,绿化树。昔日为官者,以“三槐”之称为福,古人有“位居三槐,任居四岳”之说,以三槐配三公,隐喻国家栋梁。

我说,槐树,拔地能穿千丈云,盘空却荫三重屋。又开花又结实,是家邦之美树!

——谨以此文献给我深深怀念的父亲

2016年11月初稿,2017年3月改就

资料来源:
1.父亲笔记。家人、亲友回忆。
2.通渭、定西党史资料。
3.通渭县志编纂委员会.通渭县志[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0.
3.牙含章.陇右地下斗争[J].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
4. 雷炳焕.一九五九年的往事[Z].通渭文史资料第18辑
5. 杨继绳.通渭问题:“大跃进”五十周年祭[J].炎黄春秋,2008(10):41-46
6.田仲勋.运动高压下的权力斗争陷阱——通渭大跃进运动研究[D].北京:中国人民大学,2009 .
7.沙青.依稀大地湾[EB/OL].http://www.360doc.
com/content/08/1231/12/56286_2233601.shtml.2008-12-31.
8. 社论.走申家山的路[N].人民日报,1983-09-22(1).
9.王朝霞.小草变成了“金草”——陇中陇东黄土高原区草生产发展纪实[EB/OL].黄河网http://www.yellowriver.gov.cn/xwzx/lylw/201410/t20141016_147482.html
10.甘肃省草原队.申家山与红豆草[Z].兰州.1984.
引用: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1b8b590102x3cp.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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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王老师的这篇文章,所以就转过来了!
我是罗李的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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