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黄土高原腹地的小镇。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曾在此间教过几年书。没有考查何年何月，这里成了现时的地名。反正在西北，叫做什么营的地方多着去了。有夏官营、曾家营、马营……都是驻扎军队的所在。遥想当年，这一带战事频仍，山头到处是烽火台。烽燧一点燃，少不了一场恶战。老乡有句口头禅：“毬毛擀不成毡，穷人当不成官。”不知哪一代，苦焦地方出了个宦官，虽则不是个全人，好歹还是皇上内廷的奴仆。宰相家人七品官，何况是黄袍加身的天子呢？内官营这样的地名就叫响了。

在西北的穷乡僻壤，黄色是基调。土地是黄的，河流是黄的，山岗是黄的，房屋还是黄的。水成了最宝贵的东西。讨饭的，可以求得杂面馍；要碗水喝，直言没有。凡有甜水的地方，肯定是适合人居的乐土。甭认为甜水是加糖的，其实只是一般的天然水，比起又咸又苦的盐碱水，当然就有甜味了。这个聚了上千个烟灶的镇子，四面全被山峰包围，中间便是十几里方圆平展展的土地。只消打一口十几米深的竖井，甜水便从井底下涌出。当然，这里成了干旱地区的黄金宝地。清晨，太阳从金鸡塬升起，照在黄土城垛上，照在干涸的河滩地里，照在准备上山的羊群中，照在套马远行的车把式眉宇间。

家乡有句俚语，称“只有六十年的团箕，没有六十年的夫妻。”说的是伉俪之间，在一起生活最长的，也到不了一个花甲子。西北通行的一句俗话，叫什么“人过二十五，一半入了土”，渗透着人生短暂的悲凉。其实，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人们的平均寿命，连五十岁都没有。西崖下淌着涓涓细流的暖泉河，不时游动着无鳞小鱼。到了五六月，它们互相追逐着，繁衍着子孙后代。听说现在生态环境恶化，暖泉河断流了；水中的小鱼儿，成了涸辙之鲋，连相濡以沫的环境都荡然无存。解放前，大腹便便的富人，三房四妾，何愁满堂儿孙养不大；穷小子，几个兄弟，还寻不下一个媳妇。在这个小镇子里叫什么“黄团长”“马步芳”的女人，就是做皮肉买卖的，生意倒还不错。起这样的绰号，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以军阀贪得无厌的行为作类比吧。

在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以吃饱为生活的最大追求。见人开口便是“吃了没？”食物种类以杂面为主，糜子、谷子、玉米最为常见。农闲吃稀糊糊，农忙吃糁饭搅团。过年过节能吃一顿白面就算很不错的享受。有个学生曾好几次问我：“主席总理招待外国元首吃什么？”我反问：“你说呢？”学生紧锁双眉，绞尽脑汁，回答往往是啼笑皆非：“该不是臊子面？还是油果子？”臊子面就是有肉丝肉末之类的面条，油果子便是油炸的面食。在他们看来，即使到了春节，也难得一见这一类美味佳肴。主席总理这一级国家最高领导人，招待贵宾总该能吃到吧？他们对于食品的想象力的确已发挥到了极致。遇上荒年，树皮、草根、野菜之类便是填饱肚子的食物了。土豆既是主食，又是蔬菜。腌制过的韭菜是上好的下饭佐料。要是问到他们最大的愿望，几乎是异口同声作答：“能吃饱肚子。”

肚子靠五谷填饱。可这里粮食单产极低，每亩打上个两三百斤，算是不错的收成。有时连种子也收不回来。对于一般百姓来说，吃饱肚子的确是一种奢望。造成五谷难得的主要原由当然是水的问题。黄土高原的年降雨量大约就是三四百毫米光景，远不及蒸发量一千六七百毫米大，且分配极不均衡。庄稼急需雨水的春夏之交，正是旱魃甚嚣尘上之时。这里没有可供灌溉的河流，只好靠天吃饭。而老天爷忒偏心眼儿，人们又不敢得罪；年年祈雨，收效甚微。那时提倡人定胜天，但又缺乏提灌设施，无法从井中大量汲水。七八月份，庄稼到了收割的时候，大雨却倾盆而降。有时还下冷子疙瘩（冰雹），可害苦了嗷嗷待食的饥民。下雹前，天气特别闷热。下午两三点钟时分，瓦蓝的天空飘来黑红黑红的云头；嗣后迅速扩展，笼罩了整个天空。顿时狂风大作，乾坤一片昏暗。只听得架在烽火台上的土炮齐鸣，炮口皆对准作衅的恶云射击，弹弹在高空开花，红光闪闪，煞是好看。可惜有些冷子疙瘩还是熔化不了，冲出重围，纷纷从天上砸了下来。大的如鸡蛋，小的似葡萄，白花花的，铺满大地。这些家伙打得即将成熟的庄稼七零八落。农民眼巴巴地看着，马上到手的劳动果实，顷刻之间却化为泡影。辛苦一年的人们只好面对上苍，呼天抢地，好不凄惨。收割农作物时，大伙日以继夜忙活，挥汗如雨，生怕颗粒不能归仓。黄土高原的百姓管这叫“龙口夺食”。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我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辈子都忘不了。

尽管生活过得紧绷绷的，花儿却没少唱。六月六的庙会虽没有康乐的莲花山那样有名，十里八乡的百姓都会涌向金鸡塬。这时候牡丹、芍药刚开过，玫瑰、丁香正在怒放。老婆婆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手里紧紧攥着香烛，顶礼膜拜。小伙们将巴掌按在耳背，一声“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是容易（者）摘去是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饶有风趣的姑娘们接着唱：“阿哥的肉啊，打马的鞭儿闪断了；不见的尕妹子现身了呀，你心上的疙瘩解开了啊。” 情歌激扬高亢，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但由此而行婚配的，却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最欢乐的日子当然是过大年。饮食不用说，来了客人，先招呼在土炕上蹴下，然后端出最好的东西招待。罐罐茶和白面锅盔，算是上等的吃喝。更有剪窗花的，贴春联的，吹喇叭的，走高跷的，唱秦腔的，拉板胡的，点灯山的，打太平鼓的……一直红火到正月十五。此间有“净街”民俗。由大众推介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打扮成古代官员模样，坐大轿上街。前有衙役举万民伞，鸣锣开道；后有骑马佩箭的兵勇若干，携带公文印信等物。一班人马浩浩荡荡巡游四关三街。所到之处皆放炮示礼。官员还发表简短讲话，祝愿来年风调雨顺。路上少不了划旱船的、扭秧歌的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特别鲜艳；小伙围着看热闹，眼珠子贼溜溜的，只瞅着最俊的妙龄异性发愣。有谈情说爱的，有私奔偷汉的；最后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一个媳妇，财礼起码得好几百元，在当时可算天文数字。嫁妆却非常简单，只消几件衣衫就成。过年时结婚成亲的场合不少。耍笑的对象不是一双新人，却是公公和婆婆。风俗习惯与其它地方迥然不同。

内官营印象

事有凑巧，当年设想国家领导人待客菜谱的门生，却在八十年代初考取了官费留学，去了美国。他眼下任教于康奈尔大学（Comell University）,住在学校所在地伊萨卡（Ithaca）小镇的别墅里。门生有时用网上的QQ与我通话。谈起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中国学术界巨子胡适、赵元任曾在这所名校里读书、授徒，颇为自豪。当提及同样是小镇，此间的风貌与家乡的内官营迥然不同时，他很有感慨地说：“这里富有后工业社会的原始感。公路四通八达，到处是树林草地。住房掩映在绿色的原野之中，松鼠、喜鹊、麋鹿等野生动物时常出没其间。好一派自然风光。怪不得胡适在家信中极力赞赏这里如画的景色。当然美国社会绝非尽善尽美，各种矛盾错综复杂，一言难尽。”我问他：“日常的饮食如何？该不是臊子面、油果子吧？”老门生笑着回答：“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中西合璧而已。哪种适口，就吃哪种。”不管怎么样，他与我都远离了黄土地那种粗犷而富有人情味的环境。聊以慰藉的是，改革开放后，生活在那里的老乡，终于可以吃饱肚子了。高原的山山水水，有时只能出现在我们离奇古怪的梦幻里。这也许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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