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敏的自我确定
高尚
必须修改背景,
你才能够重返故乡。
在一首题为《背景》的诗中,北岛如此写道。那即是说一个人若要重返故乡,须对经过的世界和事物存放、积淀或已然内化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东西予以修改。否则,我们不可能实现真正意义的重返故乡。 返乡(或曰回乡)因此逸出我们的常识,成为一件颇具难度、需要推敲的事情。
不过,读罢宋敏诗集《雪上的墨迹》之后,我觉得对宋敏而言,“返乡”并未出现像北岛那般繁复、纠结的情形。他在定西长大,之后去了相邻的天水市读完专科,然后又回到定西。期间也就三年学子生涯,也就在校园里读中文系。若干年后,又到兰州大学文学院读研,之后继续回到定西——他在定西与周边世界之间经历了短暂的往返之路,这期间不能说没有形成背景性的内容,这对宋敏而言毋庸置疑、弥足珍贵——但在宋敏诗歌中,并未发现因“必须修改背景”而形成的断裂,或某种看不见的断裂留下的裂痕。相反,宋敏的出与入颇具自在性:出则如同所有生活于定西乡土的人们一样,仿佛是去村庄以外赶了趟集;如则有如赶完了集就回家——
他大量的诗作表明,这一切均建立在一种清晰的自我确定之上,并成为一种可贵的自觉:我在定西。借他在《倾斜的麦地》中的两行诗或可窥其一斑:
把田野
放在了一生的中央
一个人,尤其一个诗人,一旦确定自己“在”某个地方,并且自觉,这是一件大事。因为惟其如此,他才可能凝神于看见或发现,才可能与意义和价值世界建立起一种深刻联系。据我个人所知,德国大师海德格尔是世上继柏拉图之后,对“在”之真相最具发言权的人物,他经过思辨澄明,认为“我”就是“在”、“在”就是“我”、“我”的“在”就是世界。如果在这一意义上理解宋敏“在定西”,当对一位诗人与他置身其中的世界(生态)之关系会有更广阔的阐释。
由于宋敏确定自己在定西,因此在《一滴雨被云彩噙住》一诗中具有对“三只鸟 / 追着一滴雨”这一定西式意象的看见和呈现:鸟在世间可以飞翔于各式各样的意义与价值领域,但由于在定西,它们便负有“追一滴雨”的使命,这构成了对于定西之为定西的内质的一种“澄明”,其中滋味,不用说定西本土生活者,即使是对定西略有所知之人,也会一望便知。同样,在《命运的诗学》一诗中,宋敏发现并创造了“人们 / 推着一滴巨大的水上岸”这样醒目的意象:任何一滴水对定西而言都是“巨大的”,这对定西这一特定世界是一种直接到达,勿需其他介质,就在定西深处,它足以一扫种种浮游于定西的其它虚肿意象和表象。这既是“在定西”的方向所在,也是诗人自我确定的旨归。
上世纪90年代某个春天,天水师专中文系教师、我的学弟丁念保背着厚厚一叠诗稿来兰州找我。那是他受学校之托编辑的一部校友诗选集,托我为此集写序。我反复翻阅所选诗作,对其中一位年轻诗人格外关注,那便是宋敏。究其原委,诗选中不少作品辞犹过之、意有不逮,而宋敏在练笔期即表现出准确表达的特质,那种规避了杳晦青涩的准确和通畅感,以及内省思辨的诗歌气质,令人印象深刻。事后从念保处得知宋敏与我是同乡,毕业后已回到定西乡下一所中学任教。回乡,且怀揣准确表达与内省的诗歌能力,那至少会酿造一种属于个人的诗歌现实,《雪上的墨迹》即是明证。这本诗集的出版,对宋敏而言应该是一个别具意味的事件,那不仅是生态意义上的回乡,更是向语言之乡的归返。
然而对任何一位试图还乡的诗人而言,此途亦即险途:地方知识、本土经验与普世辨认之间的紧张、隔绝。返回语言之乡亦如此。或许诗歌的诸般秘密起源中包含着紧张感、隔绝感,就此而言,诗歌即是语言对世界之紧张或隔绝的抚摸、化解。我个人对宋敏的这一能力深信不疑。
《雪上的墨迹》之与诗人宋敏,是他和他所在的定西通往世界的首步——回乡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向外出发。
2014.5.24.甘南—兰州
引用:http://blog.sina.com.cn/s/blog_13ba7d7a00102v1y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