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卖的女大学生



    2002年元月，西安某大学门口。

放寒假了，学生们纷纷收拾行装，本市居住的，涌出校门，打的回家了。这当儿，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少女走进校门，问门卫：新生在哪儿报到？

门卫困惑，认真打量来人，是不是这两个人精神出了毛病？中年妇女装束朴素，少女神态惊怯。门卫告诉他们，现在学校是放寒假，不是开学。但是中年妇女执著地说，我领娃儿是报到，我娃考上的就是这个学校。

门卫要看入学通知书，两个人没有，说叫人偷了。

问明是2001年夏季考入本校的学生，门卫越发惊讶，怎么过了半年才来报到呢？

门卫劝他们离开。因为按照规定，迟到三个月，即去消了入校资格。听到这个规定，两个女人泪如雨下。门卫高声说：哭什么？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年轻女人吓得全身哆嗦，面色如土，木然如偶。年纪大的女人一屁股蹲下来，哭道：女儿遭了大难，夏天来校报到，半路上出了大事呀！……

门卫问明姑娘姓名，家庭住址，打电话询问教务处。许久，教务处告诉门卫，2001年夏季学校的确录取过这个女生，但是一直没见人来报到。

于是门卫将母女带到了教务处。母女俩哭着向教务处的老师讲述了事件的经过……



母亲叙述：喜中生悲  女儿失踪



2001年夏天，高考分数一出来，看到女儿考了625分，全家别提有多高兴了。在我们那个农村，能考上大学的人太少太少。孩子们参加高考，谁家都没指望真能考上。我们家女儿考上了，就跟过去考上壮元一样，远亲近邻，都往家送吃的贺喜。她爸跟头流水跑学校问学校老师，老师说这个分数就是一本录不上，二本一定能录上。老师还说，二本能录上最好，因为孩子报的那个二本专业好，毕业后好分配，工资也高，最少一个月也挣二三千元。从这一天，全家提着一颗心，早也盼，晚也盼，后来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真是录的二本。女儿捧着通知书，高兴得都哭了。我和他爸也好几夜没睡个囫囵觉。咱农村重男轻女，咱家的闺女能考上这样的大学，胜过多少男娃。

为给孩子准备上学的钱，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他爸说，再勒裤腰带，哪怕不吃不渴，也叫女儿把大学上出来。家里能卖的粮，都卖了；猪也卖了，电视机也卖了。我和她爸想，女子没有出过门，这次去西安上大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在钱上受了亏欠。到该报到的时候，我们给她买了汉中到西安的火车票，又打电话让西安她姨到车站接。走的那一天，我们坐汽车把她送到火车站，眼睁睁看她上了火车。到第二天中午，打电话问西安她姨，她姨说去车站接了，没见侄女下车。我和她爸一听急了，赶快到西安找，连个影子也没问出来。我和她爸一下傻眼了。天啊，女儿出了什么凶事了？……



女儿叙述：为救同学  遭遇歹人



……我叫王小月。我妈我爸把我送上火车，我找座位，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我初中的同班女同学。三年没见了，她现在在宝鸡，都工作了。第一次出门碰上熟人，可高兴了。我们说话，一夜也没睡，到后半夜，同学肚子痛起来，双手捂着，痛得蹲在地下呻吟。我急得没法。我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慌得六神无主。这时候，车到宝鸡。我送她下了火车，她双手捂着肚子，蹲在站台上，求我送她回家。我就上车取下了行李，把她送出火车站，叫了一辆出租车。路上出租车司机问我的情况，我说去西安报到上学，马上就是。司机说刚好我有个朋友开车去西安，你可以搭他的车去西安。我想省钱，也不知道火车票半道上下了车，签个字还能用。图省钱，我答应了。把同学送到地方，司机打个电话，一辆面包车很快就来了。车上除司机，还有别的人，都说是去西安。我看车上有人，没有怀疑，就上了车。我没出过门，加上天刚亮，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车顺公路跑得飞快。我还扒开窗帘往外看，只见外面有山,有树。我当时还问：这车是不是去西安？车上的人对我很热情，都说是去西安。我说去西安怎么有山呢？我听我爸说，一过宝鸡一马平川，没有山呀。他们说，车从旧路走，没走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收费太贵了。说着，他们打开一个纸箱，取出几瓶矿泉水。他们也给我一瓶。我正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我马上觉得特别瞌睡，以为是因为一夜没睡觉，就歪靠着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我躺在一个破房子里……（姑娘泣不成声。）



母亲叙述：为找女儿  倾家荡产



唉！家里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莫名其妙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和她爸一边报案，一边借钱筹路费，出去找女儿。我们到处贴“寻人启示”，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点用没有。我和她爸想，女儿肯定遇上坏人，多半是叫人害了。

我在家给她立了个牌位，烧香点灯，祭奠祭奠。我和她爸的日子，整天在眼泪里泡着。从早到晚，望寿女儿的像片出神儿。

这时候，忽然从宝鸡传来消息，打听小月。我一听，是小月初中同学，她说小月送她到家后，上了一辆面包车去西安了。我和她爸赶快赶到宝鸡，这才明白了一点女儿的事。我和她爸一合计，肯定是遇上人贩子了。那个出租车司机是个线头。我们回家赶快报告给派出所。可是出租车司机叫啥，出租车牌号是多少，我们都不知道。宝鸡小月的同学也不知道。我们到处打听，爱买女人的地方，一个是安徵，一个是河南，一个是甘肃。女儿在宝鸡丢的，离安徵、河南都太远，宝鸡离甘肃最近。女儿肯定八九不离十是去了甘肃。可是甘肃那么大，买女人的地方肯定是穷地方。我和她爸商量了几天，也不知道去甘肃啥地方找女儿。再说，去甘肃的路费我们再也没办法了。……（母亲哽咽）

女儿叙述：抢奸成婚  残遭蹂躏



……我醒过来，头昏脑胀，下头……痛得……我的裤子让血都……（哽咽）我才知道我让人骗了，让人那……那个了。我爬起来开门，门从外头锁了。

我发现我身上带的钱都没有了，我急哭了。这可是我爸我妈的血汗钱呀！录取通知书，身份证，户口，都没有了。我可拿什么去上学呀！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哭的声音大，有个男人在外头骂。我听男人的口音，好像电视上甘肃人说话，我听不大懂。我哭得声音更大，门忽然咣当咣当打开，一个40多岁的男人进来了。他一身的土，一边骂我叫我别哭，一边狠狠踢了我几脚。他好像还说，我要哭，就永远不让我出门。

男人出去，又在外头锁了门。我这时候才忽然明白，我叫人贩子拐卖了。过去在报上、电视上，看到人贩子拐卖妇女，我总想这些妇女真傻，怎么轻易会让人骗卖呢？现在落在我头上，而且这么容易就上了人贩子的当。过去，从小长大，我爸我妈从来也舍不得摸我一指头，可是这个坏蛋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刚才那几脚，踢得我紫了好几块。

我还是哭。后来我想我得逃跑。我爬起来，找窗户口，发现窗口都让土坯堵死了。屋里不通风，又闷又热。我想解手，拍门叫他们放我出去。男人又骂了几声，叫我就在屋里解手。我说我饿，没有人理我。屋里解手，天热又不通风，气味儿难闻极了。想起家里爸爸妈妈不知道我去哪儿，一定都急死了；我不赶去学校报到，大学也上不成了。今后的日子咋办？

我又止不住哭。门外男人吼叫一句：找打！这回我听懂了。

这一天我没吃一口饭，没渴一口水。天落黑，男人进来把我连拉带拖，领出小屋。出门我才发现这是山区，到处光秃秃的。不像我们汉中，是山都有树有草有水。这个村子也小，只有十五六间房子。除了满天的星星，到处是黑乎乎的。男人对我说，今晚他要和我结婚，要是我哭我闹，他还把我锁起来。要是不哭不闹，今天晚上就和他的亲戚朋友一块吃饭。他说今晚上有酒有肉，过后想吃也没有了。

我渴极了，觉得喉咙里冒火。我害怕再被锁进小屋。我说我不闹了。

吃饭的有十一个人，年纪都在40岁以上。看他们长相，穿戴，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有多穷。有一半人都光着脊背。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说是喝喜酒，可我觉得就像这家死了人请吃饭一样。没人问我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人人板着脸，冷冷地看看我，不说一句话。我想求救，希望吃饭的人中有好人，能替我传个消息。我就假装给大家劝酒，说我叫王小月，家在汉中，今年考上西安□□学院，现在正要去学校报到……买我的男人瞪起眼珠子就骂我，不叫我说话。我想该说的我也说明白了，如果吃饭的人当中有人能给西安学校打个电话，写封信，或者给当地公安部门报告一下，我就得救了。可是饭吃到末尾，我才知道根本没有希望。这个村里根本没有电话，连电视都没有。那些吃饭的人没有文化，冷漠，愚蠢，根本不可能救我。吃完饭，那个男人说，他要入洞房了，一点不客气把别人撵走了。

说是洞房，那就不是人住的地方。那是土炕，我从电视上见过，陕北人就睡那种床。炕上的破席破被子，被子乌黑乌黑。席上光光的连个褥子都没有。这个地方缺水，他们大概从来不洗衣服不洗澡。那个家伙一出汗，臭气薰得我光想呕吐。他要……那样，我坚决不同意。我……还痛。我怕怀孕。我不想让他恶心我。他大声骂我，一拳打倒我，把我按在床上，用麻绳把我捆起来。我哭着喊人救命，他拿一团破布塞我嘴里。他……（王小月痛苦失声，母亲陪着落泪。学校教务处老师们的眼睛里，也闪烁起泪光了。）

……过几天，我知道我跑不掉了。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也不知道这是甘肃哪个地方。我对买我的那个家伙说，我不跑了，我都破身子了，也没脸回去了。他阴沉着脸，又骂我一顿，说我别想骗他，我只要出村，全村谁见了都会把我逮回来。等逮回来他就打断我的腿，叫我一辈子也别想走路。我真是绝望了。我想过自杀，可是想到我的父母会多伤心，我忍下了。

这个坏蛋，每天他只要给我说话，不是骂，就是打。我害怕他，见了他腿都软。晚上的日子更不好过，简直是受刑。我想，当年烈士江姐受的刑他不过如此吧。

我想，我还是得想办法逃跑。想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想出来办法。不光他监视我，村里的人都监视我。我离开屋子远一点，碰上人就会喊：回去！快回去！过了些日子，我从他们说话当中，知道了这个村是什么县什么乡。天气慢慢凉了，有一天，我对他说，天冷了，我没衣服穿。我叫他给我买衣服。他说没钱，叫我穿他又臭又脏的衣服。后来天更冷了，我没棉衣，他叫我披他的破被子。我就不给他做饭。也不起床。他狠狠打了我好几次，我死也不起来。我说反正我起来冻死，我不起来打死，我也不想活了，你干脆打死我吧。他骂了我一顿，说，打死你我几千块钱咋办呀。他骂了我半夜。

第二天，他对我吼叫：起来，买衣裳！他出去又叫了两个人，三个人押着我去镇上买棉衣，一路上把我看得紧紧的。刚好这一天镇上有集。赶集的人多。我看见了一个公共厕所，我想起一个主意。我说我要解手。他说叫我憋住，回去时出了镇子再解。我说不行，我憋不住了。我非要上厕所，另外两个人说我跑不了，有他们守在厕所门口。他这才同意。我进了厕所，占了个茅坑，打量进厕所的女人。后来有一个大姐进厕所，我一看像工作人员。等她解完手，我就把她拉到墙角，卟通跪在她脚前，给她磕头，我说大姐救救我！她慌忙搀扶我，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我说了我的遭遇。开始她很吃惊。我求他帮我给家里寄封信。她马上答应。她出去找来纸和笔，这时厕所外头那个坏蛋一直喊我：你个婆娘！你屙金屙银呀，还不滚出来！但是这是女厕所，今天逢集人多，上厕所的女人一直不断，他们不敢进来。我写了信，写了家里地址，西安我姨的地址。我请她回去把我的信再抄一份寄给我姨。一切办好了，我先走出厕所。他一见我就踢了我几脚。……



母亲叙述：深入虎穴  解救女儿



为了找小月，我们能求的人都求遍了。我跟他爸说，再找不着小月，我就该上吊了。他爸身体瘦了一圈儿，一天到晚一句话没有，只是唉声叹气。一个多月前，猛的收一封信，撕开一看，就是小月写的。我和他爸记下小月说的甘肃地址，立马把信送到派出所。我们又东挪西借，找了一点钱，随警察同志去了甘肃。到甘肃，先和当地派出所联系。当地派出所的人说，虽说是解救，可是这事在这里难办。你们看这里地势，别说致富，连吃的水都困难。人穷，年轻人都出去混日子，混几个钱回来，就是买媳妇。这里的女娃，好歹都不愿嫁给本地人。这里人文化落后，大都是文盲，什么道理都难给他们讲明白。过去，他们也帮助外地同志解救过妇女，风声一传出去，全村人和你做对，让你的警车开不出村儿。但是他们说，发生了这种事，他们还是会尽力解救。当时就研究方案，说先派两个人拿上小月的照片，借口进村登记人口。就说政府的命令，全国都登记。先摸准小月住的地方，半夜悄悄开车到村边。进村六个人，到小月住的地方先把买小月的男人控制住，再带上小月一起出村。带上些肉包子，喂狗。别叫吵醒村里的人。救小月，是第三天夜里了。我和警察同志一同去的。车走了好久好久，净是山弯弯曲曲山道。那村子在一个土崖下，只有十几家人。车子没有了下崖，我们轻手轻脚摸到村边儿。马上就有狗是这出来咬。警察把肉包子扔出去，狗群争着吃。他们真有经验，带的肉包子真多。狗吃了肉包子，一个一个都慢慢躺下了。狗不叫了，我们才顺树影儿进去。带路的警察带到一家门口，敲门。

一个男人骂了一声，恶声恶气问：谁？

敲门的警察说，是我，昨天来查户口的。昨天不是给你媳妇登记户口了！今天路过这儿，给你送户口来了。你起来，让你媳妇签个字。我们马上还要赶回去！

男人让等等。听见他穿衣服。他一边穿一边问：你们几个人？警察说就他一个，开车司机在村外头。过了一会儿，灯亮了，门开了。几个警察猛扑上去，抱腰的抱腰，捂嘴的捂嘴。我冲进去，看炕上有人，我低声喊：小月，我是妈妈，我来了！

小月楞了愣，看清是我，哇的一声要哭。我一把捂住她嘴：小月，不敢出声儿，咱走！

就这样，小月找回来了。可是上学报到晚了一个学期。……



尾 声



王小月在谈话中，有几句肺腑之言，应该写在这里。她说女孩子千万别以为自己聪明，不会上当受骗。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不要贪小便宜，不要随意搭乘陌生人的车，不要喝别人给你的饮料、饭食，出远门最好有个同伴。万一出了事，要千方百计设法自救。自救本身也是帮助社会惩治贩卖人口的罪犯，使其它姐妹少受他们的坑害。

教务处的老师听了母女的叙述，久久沉默。他们为小月的不幸遭遇流泪了……更让他们心痛的是他们看到了小月姑娘凸起的肚子。显然她已经怀孕了。对于这样一个青春少女，今后应该怎样面对人生？社会、老师、父母，都有责任帮助她重新扬起生命的风帆。但姑娘饱受摧残的身心何日才能平复呢？（为了姑娘的未来，文中用了化名。）

2002年2月4日

作者说明：此文在《西安晚报》发表时，属名：“沈香”。事情是真实的，为了保护当事者的名誉，名字是虚构的。我在这里特别要感谢的，是文章发表后，报社接到一些好心读者的电话，要对当事者进行资助。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一位打工的青年，通过报社，直接和我通话，他要资助。为了当事者今后能够安宁的生活，我要负责任地绝对保守当事者人生中的这段秘密。我于是代当事者，向所有的好心人表示了感谢。同时，这些好心人，也给我的心灵输送了绵绵无尽的温馨。世风日下，但是拥有爱心的好人，仍然屹立。他们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2009年3月30日星期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9d78bbf30102vymr.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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