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家族在这片土地上居住超过三代，你的文化血脉中一定含有他种下的基因；很可惜，在陕西，能知道他的名字的人，绝对超不过万分之一。

秦腔《三滴血》场景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随着终场大幕落下，一句陕西人耳熟能详的唱词在剧场响起。台上台下，连成一片，不少人潸然泪下！

时隔60年，秦腔经典剧目《三滴血》在北京再次上演，依然受到各界人士的喜爱和好评。同时，2018年，也是这部名剧诞生的100周年，西安易俗社举办了系列纪念、巡演活动。

11月30日，《三滴血》戏迷争霸赛总决赛在易俗社剧场上演，受到广大戏迷和秦腔爱好者的追捧。大赛自启动以来，比赛40余场，参赛者年龄最大的86岁，最小的7岁，50万网友在线观战，大赛在西北地区的秦腔观众中反响强烈。

“唱不完的《三滴血》，了不了的秦腔情。”在陕西这片土地上，秦腔贯穿于每个人的生命之中。说秦腔是老陕的根，是塑造陕西人精神文化的内核，这话一点也不夸张。老秦人爱秦腔，那是爱到了骨子里的。作为秦腔中的“王牌戏”，《三滴血》更是其中不可多得的佳作，风行百年而不衰，唱红了一代又一代秦腔名伶，成就了一批又一批艺术家。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人人皆知的经典，提起它的作者，除了戏迷和一些文化人外，却鲜少有人知道。

“范紫东”，这个曾经在西北童叟皆知的名字，在传统戏曲逐渐式微的当下，已相当陌生。而在易俗社的诸多庆典中，似乎也缺少一个向这位文化巨人致敬的活动。然而，范紫东却实在是不该忘记的陕西名人。




范紫东

一篇鸿文让清朝打消迁都的念头

1879年，范紫东生于陕西乾县西营寨村的一个书香门第。由于祖父是清朝举人，皇帝按照定例授予的文林郎；父亲是清朝岁贡生，半生辛勤治学设馆授徒。所以家学深厚的范紫东从小文才高，诗词佳。并且在父亲的督导下，熟读经史子集，打下了博学多识的坚实基础，被乡邻称为“才子”。家境殷实，家教良好，范紫东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

一切变故始于1896年春，彼时关中时疫流行。在全家感染的情况下，范父病情最重，不久便逝世。家道中衰迫使年少的范紫东辍学务农养家。

在这一时期，变法维新思潮兴起，西方新书译传国内，范紫东常从友人处借阅，研究时事。对国际政治和自然科学的广泛涉猎，使他很快接受了民主思想的影响，常抨击时弊，宣传革新。1902年，23岁的范紫东以通考第一名的成绩被选入陕西三原宏道高等学堂，成了名噪一时的关中才子。入学后，他放下熟稔的四书五经，转攻科学，不仅通研代数，还学会了微积分等高等数学。

1906年，软弱无能的清政府在列强的进逼下，以首都靠海太近为名，曾议迁都以避洋祸。陕甘总督命题作文，范紫东援古论今，痛陈迁都的弊端：

“汉唐以前，我国之外患在西北，故京师在长安，即雄踞西北也。元明以后，我国之外患在东北，故京师在北平，亦扈东北也。都城一迁，则夺我之气，示人以弱，恐我退一步，人将进一步矣。呜呼！周不捐弃丰镐，则犬戎何能深入内地;宋若死守汴梁，则女真何至长趋中原?世或有献迁都之议者，吾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

主考在卷上批道：“洞悉时势，深明大局，非关心国事者何能道出只字！”取列超等第一名，并将文中精髓的文句，具折上奏朝廷，清廷也因此撤销了迁都计划。

从三原宏道高等学堂毕业后，范紫东在西安府中学任博物、理化教员。1910，经民主革命先驱焦子静、井勿幕介绍加入同盟会，成为关中区负责人之一。辛亥革命爆发后，范紫东弃教从戎，参加革命军，并与本县赵时安奉命权知州事，兼任西路招讨使署参谋。清帝退位后，范紫东解职回省，出任西安健本学校校长。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统治后，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范紫东没有以辛亥功臣自居，谋求仕途显赫，而是退居教席，继续从事疗救人心的工作。

有感于两千余年来封建思想的余毒仍根深蒂固，当时流行的戏剧，多为迷信荒诞之作，更有些充满猥亵淫秽之词，为了启蒙民众，范紫东在教学之余，开始了元明杂剧的研究，致力于戏剧改革，这也成了他与秦腔艺术结缘的重要契机。

以笔为刀的“东方莎翁”

陕西的历史上，不乏文化名人投身戏曲创作，并且取得相当成就的。

明代著名文学家鄠邑人王九思，明孝宗弘治九年（1496年）及进士第。曾参与编修国史。官至副部级。后因与宦官刘瑾是陕西关中同乡（刘瑾是陕西兴平人），刘瑾被诛后，受到牵连，一贬再贬，被迫归乡。王九思回到鄠县后，彻底放弃了做官的念头，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文学创作和倡导戏曲方面，留下《杜甫游春》《中山狼》等剧作，其中《中山狼》成为历来传诵的名作，被近人列为中国十大古典喜剧之一。

而另一位状元出身的武功人康海，文学成就更大，位列明“七才子”之首。同样因刘瑾之祸，被削职为民。返乡后寄情山水，广蓄优伶，制乐府、谐声容，自操琵琶创家乐班子，人称“康家班社”。又与王九思共创“康王腔”，扶植周至张于朋、王兰卿组建张家班。曾广集千名艺人，参与秋神祭赛活动。在康家班基础上组建的张家班，又名华庆班，在历史上活动长达500年之久。为重振北曲，为秦腔艺术的发展，建树了不朽的功勋。

作为一个自小受过良好传统文化教育的“士”，范紫东无疑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当鲁迅面对愚弱的国民，弃医从文，以杂文、小说走进历史的时候，范紫东却选择了昔日乡贤康、王曾经走过的路，以戏曲这一最通俗的形式，开始了他的疗救灵魂的工作。

1912年，对于陕西乃至中国戏曲界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这一年，范紫东与李桐轩、孙仁玉等人创办了以“补助社会教育，启迪民智，移风易俗”为宗旨的易俗社。易俗社的创立，为陕西培养了一批优秀的秦腔人才，不但如此，它还承担了戏曲改良的重担，赋予秦腔更多的社会责任，实现从“教化”到“易俗”的转变，引起社会各界的重视。而范紫东从此开始了秦腔剧本创作。

其实戏剧创作是一门博大精深的综合艺术，剧本的创作不仅是对文化层次要求很高，还常常会涉及诗歌、音乐、舞蹈以及舞台艺术等诸多领域，所以，写一个好的剧本不容易，写一个流传千古的剧本更不容易。然而，仿佛冥冥之中注定，范紫东创作的第一部戏曲《春闺考试》便一炮打红了。

由于早年受民主思想影响，又有风雨沧桑的人生经历，加之博学多识、才华过人、勤于写作，此后他的名作迭出。1915年，袁世凯公然窃国，恢复帝制，范紫东毅然加入了反袁斗争，编写了大型秦腔剧《玉镜台》，借古讽今。1917年，创作《软玉屏》。因剧作触及女性婚姻自由、婢女权利，并经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改编，风行大江南北，尤盛于江南，引起巨大反响。




1925年5月9日《申报》登载欧阳予倩演出戏报《软玉屏》

范紫东曾记下这么一段趣事：本剧初演，民国六年十月，次年春在曲江春便酌。座中有警察厅第三科科长谓余曰：“阁下所编之《软玉屏》演出后，就把我忙煞了！”余曰：“此剧与君何涉？”科长笑曰：“近三四月本科所收案件近三分之一，皆虐婢之事也。我传婢主到案，先问他看过《软玉屏》没有？其中看过的居多，也有没看过的。”我说：“你先把这戏看了再处理。”“大约年长者皆令出嫁，幼者酌量处置。先生此剧造福不浅！”余曰：“就是对不起仁兄！”一笑。




五十年代，秦腔剧本《软玉屏》，易俗社演出本，缺封底，封皮用当时的工会会费登记表重新包装

1924年7到8月，鲁迅在西安讲学期间，不足一个月的时间，五次在易俗社剧场观看秦腔，并将自己的课时费50块银元全部捐出，同时题字留念。时至今日，“古调独弹”匾额依然悬挂在易俗社剧场前厅，成为一位文化巨人向另一群文化志士致敬的见证。而范紫东无疑是这一群体中最负盛名的创作者。

在范紫东创作的众多戏剧作品中，最有名的非《三滴血》莫属。

1918年，《三滴血》在易俗社上演，引起巨大轰动。该剧剧情跌宕起伏，“双生双旦”的结构，远远超出了一部戏曲作品能够估量的艺术价值。戏中“晋信书”一角，成了墨守成规、刻板教条的代名词。1958年，《三滴血》进京演出，受到社会各界好评，被选为1959年国庆十周年献礼演出剧目，受到朱德、周恩来、刘少奇、彭德怀、陈毅、贺龙、习仲勋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赞誉。1960年，《三滴血》由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更是红遍大江南北。

至今，只要唱起“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总会有人跟着哼唱，足见其传播的广泛。

在长达40余年的岁月里，范紫东以69部秦腔剧本的卓然成就，在中国戏剧史上留下辉煌一页。

这些剧大多以鲜明的民主革命启蒙思想和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大胆地反映生活，针砭时弊。在中国社会经历巨大变革的历史时期，通过秦腔舞台发挥了“高台教化”的积极作用。而范紫东也成为用传统的壳承载现代价值的先驱之一。由于他的戏剧独具雄浑的史剧风格，雅俗共赏，剧作中常常蕴含着非凡的思想价值、审美价值和历史价值，他也因此被戏剧界誉为“当代关汉卿”、“东方莎翁”。

范紫东一生爱好广泛，饱学多才。除了秦腔方面的突出成就外，他还在语言、金石、历史、地理、数学等研究领域有不少建树，他的《关西方言钩沉》、《乐学通论》、《关西周秦石刻摹本》、《地球运转之研究》等著作，不少都是相关领域的开山之作。他喜欢书法和绘画，其书艺谨严、刚柔相济，其画极重摹古，显露文士雅怀。此外，他还是一位著名的地方志专家，先后编纂了《永寿县志》《陇县县志》《乾县新志》，撰写了《西安市城郊胜迹志略》，晚年还致力于《陵墓志》的资料搜集和研究工作，是关中著名的一代鸿儒。




范紫东手稿

被中心医院吃掉的“待雨楼”

范紫东的一生都致力于学校教育，戏剧化人，修志资政，对于西安乃至整个陕西的贡献颇丰。然而，谢世不过半个世纪，这位辛亥革命的先驱、杰出的剧作家、著述丰厚的学者逐渐被人们淡忘，即使在陕西、在西安，也只剩一个存在于历史中的人名，不禁让人唏嘘。

上个世纪30年代末，一生清贫，教书期间都是租住别人房子的范紫东花钱在西安北大街后宰门现西安市中心医院一带买了一块地，修建了一座模仿戏台的独特院落，取名“待雨楼”。那年他60岁，院子建成后轰动了半个西安城。此后十余年，这座院落成了文化戏剧界名流聚集交流之地，也成了继易俗社后，西安又一个秦腔艺术人才的集散地。

“三十年前曾学稼，六旬而后始营巢”，可惜的是，1955年，先生逝世后的第二年，西安市筹建中心医院，这座建筑精美、本该被精心保护的院落，被圈入红线整院拆迁。从建成到拆除，“待雨楼”仅存在短短十八年时光。如今的后宰门不但寻不到“待雨楼”的踪迹，就连一块指示牌也没有留下，周边的商户市民很多都没听说过，仿佛“待雨楼”不曾出现过一样。




范紫东待雨楼前的追悼会照片

除了先生工作40余年的西安不曾留下先生的遗址故居外，其安葬在老家乾县西营寨村的墓地，也萧条不堪。1954年，范紫东先生逝世于西安，隆重的追悼会后，灵柩被送归故里安葬。四年后“平坟”运动期间，他的坟墓和许多名人墓一样，被夷为平地，成为庄稼地。直到1992年才由陕西省、咸阳市、乾县三级人民政府与西安易俗社联合，根据平坟前的大致位置，重新为他树立了墓碑。

时光匆匆，20余年间，除了范紫东后人和个别戏迷祭奠外，几乎很少有人记得它的存在。漠漠旷野中，只剩下一座由冰心题写的“范紫东先生之墓”和原陕西省省长程安东等人撰写碑文的墓碑，记录着范紫东一生的不凡成就。




范紫东墓，图源网友。我们应记住312国道旁这抔孤零零的坟土。

市场经济的冲击，外来文化介入，人们的娱乐生活日渐丰富。归根到底，这种遗忘与不重视，和秦腔日渐式微的现状有很大关系。年轻人甚至连秦腔都不愿意听了，更别说主动了解、认识、铭记戏剧作家。而范紫东与西安的紧密联系也因唯一的居所被拆除而不再真实可触，才成了这从官方至民间的集体式遗忘。

秦腔之都需要一位灵魂级人物激励后来者

文化是一座城市的金字招牌，承载着城市的精神品格和理想追求。一个城市的文化建设有时候并不是看这座城市夜晚亮化了多少条街道，摔了多少碗，引来多少人。一个文化厚重的城市，必是一个懂得回望过去，观照当下的城市。很多时候，一座城市，可能因一个人而变得熠熠生辉。一个人，也可能因一座城市而变得精神不灭。

一个民族不可对自己的历史失忆，在农业社会，娱乐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秦腔曾塑造了几代陕西人的精神世界。多少陕西人曾通过一曲曲秦腔戏看懂了做人的道理，学会了处世的哲学？

如今，秦腔被现代文化形式挤压、替代，这是时代发展的结果，我们或许不需要刻意的制造“人为振兴”，但是作为秦腔之都的西安，需要这样一位灵魂级人物供后人瞻仰学习，激励一代一代后来者。

明年，是范紫东先生140周年冥诞，我们希望在欣赏《三滴血》的同时，人们也能听到范紫东的名字和他的故事，正像一位网友所说：“我们可以渐渐淡忘了秦腔昔日的辉煌，淡忘了先生所创作的那些秦腔剧目，但我们不应该淡忘了先生作为一介书生，那种胸怀天下的抱负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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