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都是肉长的。一颗肉心，那是父母精血所生化的血肉圪蛋，陕北人多叫“心槌槌”、“心花花”，样子像似莲花开合，因此佛教称心莲。这么个“紧要三观”的东西，就藏裹在肋骨间，跳荡在腔子里；若能用手掌掂掂也就半斤八两不过，份量虽小，动静到底无码大。装天地，装万物，装人间烟火，也装神谋魔道。但是真说叨起来，人心应该是天底下最数得上的难述和难测了。

“人起心发，树起根发” 这句话说的是人的一切都是以心作为根本。佛教的教义说人的身体，是由“四大五蕴”的因缘形成的，“四大”指的是“地水火风”四种基本宇宙元素。“五蕴”则指“色受想行识”。“色蕴”，笼统说就是世上运行的万千东西；“受蕴”，指得到了感受；“想蕴”根据这个感受内心产生相应的想法；“行蕴”又是由引出的想法来激发的动作和行为，而“识蕴”则是心王，是前头所有心动、意动、身动总的搂揽。

就比例子说，邻家有个长大了的二女子，这是“色蕴”；感受她长的俊样窈窕，这算“受蕴”；日谋夜算，辗转烙饼，自便就是“想蕴”了；然后唱歌乱弹引逗，眉来眼去递搭，翻墙騗瓦，拉手手亲口口……等等当然就是所谓的“行蕴”了。以后的“识蕴”那是把一揽子记存在心里，好好坏坏，处来处不来，苦乐自觉，自证自释。就这样，佛教认为人跟一切有情众生都是因为形形色色的“心识”受业力牵引而流转生死的。

“心之官则思”，古时候的人都以为心是个思维器官，心神一体，心意相连。譬如，心思，心气，心情，心事，三心二意，心服口服，心神不宁、甘心情愿、心满意足等等的原始编造下的词都跟脑筋没什嘛事儿。《素问·灵兰秘典论》记载：“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灵机发于心”，中国古代唯物主义形神论思想家，几乎一致认为心理是由心脏（甚至五脏）产生的，很少指出心理与脑筋的依存关系。后来进步了，明朝的名医李时珍这才拨乱反正，作出了“脑为元神之府”的论断。

但是呢，即就是现代心理学的名称，依旧还是离不开拿“心”命名，而那些一堆二塄涉及心字的词藻，还得照样誊写进各色心理学的薄子上。特别是老百姓更是“一个行情往老使”，不管不顾，一心一意，照旧以心言心，以心问心。

若或试试把“心想”说成“脑想”，把“心事”说成“脑事”，反倒怕是以为脑子进水了。传统传流的那是“一副篓”体统，根子扎深了，没办法，也只便笼而统之，统而笼之了。

人心叵测，人心隔肚皮呢，侃谈人心，何其不易。而我们黄土圪梁上祖祖辈辈实诚淳朴的陕北人，照例用实诚淳朴来述心话心，体心解心，道心论心，竟然是那样的头头是道，井井有条，自然而然，就像数着粜卖小果一样，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就这实诚淳朴，那是彻彻底底超越你想象的一种让人心神安宁、驰魂宕魄的东西，是那种花言巧语、拿腔拿调在它的面前黯然逊色的金贵光彩。

不咬洋词，只叨本腔；不抠概念，光说感觉。将心比心，设身处地，随塆就圪塯，似拙实巧，还朴返古，照例把心境、心事、心相和心理交代得一清二楚，精精明明。哪怕就是一个瞎字不识的老百姓，圪里圪崂，掏掏剜剜，那也妨不住拙嘴笨舌里一吐莲花呢。

心长什么样子？分量有多重重？血肉东西，没人会像现代的外科医生一样非要“动响器”剌开来才弄它个究竟。而陕北人似乎都长一双透视眼，又好像给心上安了一道拉锁，不时打开可以常看见一样，他们嘴里的心的样子，全部是拿打比方、说演头来描述的。譬如：心窠阆、心圪筒、心圪陼、心头肉、心锤锤、心槌槌、心门门、心口子，心尖尖、心圪台、心圐圐、心钵钵、心窝窝，还有心根，心魂，心神，心地，心窍，心眼，心花，心弦……

“心事有谁能会得”。

陕北人把内心的思想统称为“心事”、“心里事”、“心心事事”。事情有没有，事情好不好，事情成不成，事先就在心上揣着、搁着、藏着或者存着。他们把起意动念和初心叫“起心”，把记忆力叫“记心”；把信心说“心气”和“心劲”。而把恒心和长远信念叫“长心”；记性差或者没有心计，干脆就叫“没心”、“没心圪筒”。主观上专故意，叫“成心”。把诚意叫“实心”。把关心，上心叫“牵心”。把知心、知音叫“一心”，把亲近贴心叫 “倚心”，而把心心念念心上放着、揣着的意中人，直接就叫“心上人”。大伙儿同心同德，是说“一条心”。

像如想不开、（心）不开通、好钻牛角尖儿、思想偏执，叫“窄心肠”“黑牛牛心”“死心眼儿”“死局局心”。想法大、心胆大、不怕担大风险，那是“心大”。俗话也说“人小心大，腰里别个斧把”。犹豫、没底气、不踏实、心里不安然、心里敲拨浪鼓鼓，那是“心虚”。 心慌、害怕、小心翼翼、二二伺伺、有心没胆“心慈手软”“心善无孽”，是说“心忪”，“心忪得一挑儿也没”。心思细发琐碎，“心渣渣拿箩子箩”，是叫“心碎”。“哑子吃偏食——心里有数”，数的意思应该是主意和主张； 反之，就是“心里没数”。迟钝、呆憨、死心眼、瓷眼眼，不聪明，不灵动，是说“心上不得来”。心思活泛，点子多，是“心眼儿稠”；不会在人和事上打瞎主意，叫“没心眼”；心智不全或人单纯、没心计，叫“缺心眼儿”。在立场、态度和利益分配偏心于某一方，叫“偏心眼”。

“神贵于形也，神主形从”。

劳心费神多叫“操心”；异常焦急叫“迸心”；有进取心叫“奔心”、利益心叫“挣心”。轻易瞧不上一般人事，好胜清高，期望值也高，叫“心高”。急切揪心，伤心难受，叫“抓心”，也说“挖心撧肝”。心野、驰心叫“心马”，约束各自散漫放纵的心思，叫“收心”，又说“收心务正”。成就事情以后的惬意、安心或者无可奈何的失望心情，都叫“歇心”。气定神闲，叫“心定”，又说“心定的平平”，“心放得堂堂”。“一碗水端平”，那是“心公”，有“公心”。忠贞虔诚，是“真心”，也说“亦步真心”。惦记和回报小情小义，叫“多心”，“心多的”；有道说“上坡驴屁多，穷汉人心多”。

群伙里或者婚姻里的一方已然有背叛意图，那是有了“二心”、“外心”甚至“反心”。把在感情上色心重、不专一，尤其是“枣核子乱开花”的情形，说是“花心”。因对某个人和事物十分上心而狂癫追慕，是说“心疯”。给人不怀好意，不存好心，叫安“脏心”、“心短”，也说“心短意奸”。那号贪婪心、坏心眼和作恶心，叫“心重”“心黑”“黑心”“奸心”“黑心眼子”“黑心烂肝花”“一钵子黑蛆烂泔水”等等。而戾气、冷酷、极端或者惩罚的脚手严厉，是“杀心”重。小人做事，心狠手辣，是说“心仦”（cao） 。又把贪残暴虐之心，叫“狼心”“虎狼心”。谚语“狼心心，兔胆胆”意思是“有心没胆”。

“几多心事不言中”。

心口不一那是“口不应心”，“口里不说心里的话”。一心一意，是说“一心无外”。违背良心，问心有愧，那是“亏心”或者“心亏”。心性率意粗疏，叫“囫囵心”。多啰哩叨反复叮咛，仔细教诲，叫“老婆心”。抠掐，不展拓，小家寒气，是说“齿齿心”。对某人某物尤其的值贵和爱惜，也叫“心疼”。和善暖心，细腻体贴，慈悲怜悯的心性，说的是“佛心”。

陕北人也常常用“口话”话心：“心里有则都有”、“心上麻荋柴草”、“心上盖蓖蓖着嘞”、“心在胯巴坬长着嘞”、“眼合着嘞，心活着嘞”、“眼不见，心不烦”、“心不净，眼不净”、“身闲长甲甲，心闲养头发”、“心宽转少年”、“身忙心嫑忙”、“有心不再迟早”、“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死心跌得臼窠阆”、“这人残祸，心上绑刀子着嘞”、“好心操得个驴肝肺”……

还有不少跟“心”有关民间谚语、歇后语：例如，“心眼儿一活动，大洋柱拐棍”、“不到黄河心不死”、“痴心的女子负心的汉”、“人合心，马合套”、“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不怕人老，就怕心老”、“一颗富人心，两只体面眼”、“人有肩糠之力，就有采花之心”、“日久见人心”、“身闲为富,心闲为贵”、“讨吃的敬龙王嘞——穷人也长颗穷心”、“王八吃秤锤——铁了心”、“九十佬想办老婆嘞——死心不尽”、“一场心思一场空”、“淫字论事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由来富贵三更梦，何必楚楚苦用心”、“心大般若大，心小般若小”……

来自陕北地皮的口话俗话，一以贯之地不抠字眼，不尚时髦，就事说事，形象贴切。一面是不说，一面由于封闭也就不会说，比如不会说“心态”，只说“心神”。同时比喻夸张的修辞，俯拾可见，描着形象说，贴切着人事的骨殖说。看似土气，笨拙，实则本源循古而意味深长。其造句格式和色彩，无不散发着生活的、生命的、可见可感的泥土气息，甚至看不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那些貌似雅致、明崭崭的现代语汇一丁点儿影子，不少字音、词义和句法直接诠引或肢解古汉语而得来。极像高手笔下的东西一样，出新且不因陈，一般不用固定的语式说话，压根就见不到成语这类齐磳磳的话，生乍着搬运来，看起来气戆戆吓慑人，其实未必意思就好。

《庄子·应帝王》中有一句话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应，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陕北人就说“心里明嘚郎朗”、“心里揣个月儿”，“心里安块明镜儿也似”。正所谓“明鉴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

庄子说：“洒心去欲，游于无人之野。” 而陕北人不说什么散步、游玩和消遣，洒脱写意地只道“散心”。

说心道心无疑应该是心相家、文学家们等闲人的营生。但是在黄土高原即就是随便招呼一个拦羊老汉，拿他的人生经验和智慧，若是以心为话题，适时适我，辩形察性，语重心长，总至于八九不离十的。

三界自然，五行循环，人畜六道，冥冥泰然。陕北人识心，相心，论心，道心，无形之中竟自应合着荀子的“形具而神生”的思想，每一颗心里都应该囼一尊佛，也揣一颗贼心，会装一张泥页，也装一把铁撬，灌一老碗酒，淋一钵子醋；心里有可能拢一烳焝火，也有可能扡一圪垯冰……心存好恶，心存济物；言语道断，心行不妄。

寸心言不尽，大相不虚空。

陕北人之所以明心见性，口喋莲花，当然离不开他们在贫瘠的土地上费心费苦的熬煎和禅悟，以至于深种善根，累劫实修。

听过一个本土的故事。说一个糇女女，从小得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病，心里只能记得住四个人。看见妹子一天一天长大，哥哥的给她安顿，以后啊等你有了可心的女婿，爸妈不能忘，你就把哥哥忘记吧。

后来的一天，妹妹寻到哥哥眼泪婆娑地问：“哥哥，哥哥，你说我是谁哪呀？”……

来源：陕北记    作者：陕北艺术文化    微信号：shanbeiyi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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