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伤
(一)
端午刚过,满山遍野早已绿成汪洋。村落就隐在大棵大棵翠绿翠绿的柳树荫里,远处看去不见屋舍,中午或傍晚时只看见绿树间升起袅袅炊烟。逶迤相连的山包包蜿蜒展去,除了山就是沟壑了。山已经被一层一层,一叠一叠地改造成水平梯田了。即便没有修成梯田的,也是一块一块泾渭分明,埂壑突出。这一块块或大或小形状各异的耕田从山顶上肆意铺下山去,包围村庄,延展到沟壑边缘。沟沿附近的耕地大多是梯田,水土保持的好,大家称之为川地。川地肥沃高产,多数种着小麦。满眼望去,绿油油的麦子整齐得像被大刀削过一样。一枝枝麦穗张扬地向上挺着,麦芒青翠如针,阳光下闪着烁烁光芒。细风抚过,麦浪起伏摇曳,飒飒有声,像校园里孩童的吟诵。
山上极少种树,是因为种了树就是少了耕地。于是树被种到了村里,道边,房前屋后。当然最大的种树空间就是那一道道像是地壳塌陷形成的沟壑里。沟里很多地方都有地下水,不费三五锹就能掘出水来。有的地方周围湿成一片,走近细看,一股清清细流正从地下悠然翻跃而出。这些小小的细流汇成一股小小河流卷着泥沙向东奔流。河有河床,沟也有沟床,沟床或平坦或陡峭,通常河水北面碱土较多,水草稀疏,而水南为阴的地方水草丰盛,柳树成林。这里也就成了放牛放羊的好去处。这个时节除了职业放羊的洋人以外,没有几个放羊的,放驴的就只有猴老汉一人了。
沿着村子外沟沿的小路一直走,经过七八个水利梯田埂就扎入了阳坡沟里,这时你会看到两口驴饮泉水,清澈见底,里面游走着一群一群的小蝌蚪。泉水不远处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柳树,高高的树干顶着偌大的一片枝叶,落下一块卧牛之地的荫凉,斜卧在荫凉里衣履阑珊的老头便是猴老汉了。老汉嘴里叼根狗尾巴草,一会儿望着旁边啃着青草的瘦小灰毛驴,一会瞅着瓦蓝的天。老汉放驴从来不跟别人凑在一起谝闲,他也不会谝个闲。老汉就喜欢一个人望着驴子,望着天,等日头落到西山豁岘的时候就匆匆赶着驴子回家。其实走上沟沿时发现日头还老高呢,老汉从来不知道几点,就认日头这个钟。猴老汉赶驴子从来不吆喝,他家这头驴就像个温顺的孩子,从来不惹是生非,也从来不乱跑,更不会在老汉不经意的时候偷偷跑到田里吃庄稼。也许是这头驴子发育不良,村里的驴子找不到比它更瘦小不堪的了。别人家的驴子换了青立马掉老毛,几天功夫就出溜得光光堂堂了,可这头驴子在麦黄六月还经常在掉老毛。即便如此,猴老汉还是疼爱这头驴,就像大多数老庄稼人一样,把驴当伙伴,偶尔跟它说几句不沾边的话,总觉得驴能听懂。毛驴子的步伐和猴老汉的步伐几乎一致。每次见到猴老汉放驴,他多会问我同样的话。
“娃儿啊,哈你说现在人咋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干爷,撒样子唠?”
“哈这擦疙瘩,人都完唠么”
“是啊,那你说咋办嘛?”
“呵呵呵,社会完唠”他似乎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完唠…”然后捋一把稀疏花白的胡子,吐出一口唾沫。下巴胡子上沾了一些粘粘的唾沫,于是他又使劲地吐上几口,漫无目的。
猴老汉是他的一个绰号,伙伴们还经常在背后管猴老汉叫“痴老汉”,据说老汉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六十年代大灾荒的时候,老汉又一次好几天没吃到东西,天刚擦黑,老汉跑到刚泛黄的麦地里,折了麦穗搓下麦粒吃,不小心吃了麦芒,扎在嗓子眼里,好长时间没有取出来,疼了好长时间,麦芒没有取出来,人却最后折磨得有点痴癫了。
猴老汉是民国二十六年生人,生有一女一子,大的是女子。女子嫁到了三十里外的邻县,聘礼是一袋子洋芋,据说也是穷得揭不开锅。儿子三十出头还正儿八经地打着光棍。猴老汉的儿子叫老张,当然这也是个绰号。叫老张是因为他有点“张呆呆”,这个词的意思是形容人比较呆傻,憨实。起初大家都叫他张呆呆,但是人们叫着叫着觉得应该美化一点,亲切一点,所以就演化成老张这个多少带有一点亲切却不失原意的称谓了。老张倒是欣然接受了。
老张长着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子,身板健壮,手如簸箕脚如船。除了甩着一头油光的三七分头外,其他体貌特征都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继承了猴老汉的风格。老张的袖子和裤子总是短了一截,像现在人穿的九分袖,九分裤。老张走道总是一颤一颤的,仿佛是因为长得太高大步幅太大难以平衡似的,短了一截的裤子总能呼呼扇起一阵风。在村子里总是能看到老张,因为老张似乎是个村里最闲的人,他经常会在农业社留下的那个大打谷场上跟一帮老爷们晒着太阳,闲扯淡。但总又能看到他在别人家的地头,打谷场或者别人新盖的房子旁边卖力的干活。老张很爱笑,但是他的笑总是鬼鬼祟祟的,却又十分爽朗。
我们上学时总要从老张家门前走过,他家是村里唯一只有院墙而没有院门的。听人说他家住的地方是最早村里的一个学校,后来学校被撤了,空下来的地方就让老张他们家住了。老张家就两间紧挨着的房子,北边的一间小房子,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卧室,另一间稍微宽敞一点的是厨房。我们经常放学后会到老张家稍待片刻,跟老张或者他妈妈闲聊,这期间我是很少说话的。大家从老张家出来总不免要说一些老张家的事。有人说,昨天他看见老张他爸又打老张他妈了,老张上去护他妈,结果也挨了一顿揍。惹急了的老张爸顺手抄起了一把铁锹,差点剁在老张懒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