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康海其人在《明史》卷一百七十四有传,传中最重要的话是:“正德初,刘瑾乱政,以海同乡,慕其才,欲招致之,海不肯往。……逾年,瑾败,海坐党,落职。”
显然,康海的倒霉,就是因为太监刘瑾。
刘瑾是明代最值得注意的太监。"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一个朱皇帝、一个刘皇帝"。这是明正德初年,在京城内外流传的一句口头语。这里说的坐皇帝、朱皇帝是指明武宗朱厚照;立皇帝、刘皇帝便是指宦官刘瑾。
刘瑾本姓谈,在6岁那年,被镇守太监刘顺收为义子,改姓刘。刘顺将他阉割,带入宫中服役。明宪宗朱见深即位后,刘瑾掌管钟鼓司。钟鼓司是负责管理出朝钟鼓及内乐、传奇、过锦、打稻诸杂戏,在明代宦官二十四衙门中,这个机构的地位是最低下的,甚至不能与宫中其他宦衙门同列,而叫它"东衙门"。刘瑾始服役于钟鼓司,"内职帷钟鼓司最贱,至不齿于内庭,呼曰东衙门。闻入此司者例不得他迁。"就在这样一个"不齿于内庭,"且"例不得他迁"的衙门里,一次刘瑾出宫办差,与市人发生纠纷,将一市民殴打致死,被拿下关押治罪,依法当判其死刑。后经曹元周旋,赂通刑部主事朱恩,减罪,杖一百,这才保住了性命。这件事对刘瑾刺激相当深,事后,在宦官李广的引荐下,刘瑾得以继续留在宫在服役,却也事事倍加谨慎小心了。
明弘治五年(1492)三月,孝宗朱祐樘之长子朱厚照为皇太子。孝宗见刘瑾善言会道,能谈古论今,奉事小心,就让他去伺奉太子,并嘱咐他要好好伺奉。刘瑾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他根据历史的经验,憧憬着一旦太子登上大宝,那么原来的"东宫"侍从就会因旧恩得到重用,自己的出头之日也就随之来到了。自此以后,他与太子共起居,处处依从太子,千方百计地博得太子的欢心,也博得了孝宗的好感。
弘治十八年(1506)五月初六日,年仅36岁的孝宗突然病死。五月十八日,太子朱厚照依制继皇帝位,是为明武宗。这一年,朱厚照15岁。
武宗即位后,刘瑾很快就被升为钟鼓司掌印太监。他利用职务上的方便,每天进献歌舞、杂技、杂戏供武宗享乐,奉上鹰犬、弓矢,诱使武宗打猎游玩。武宗十分欢喜,对刘瑾更加信任。当时尽力奉承迎合武宗享乐欲望的,还有马永成、高风、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等,他们都是武宗当太子时身边的宦官,倍受武宗宠信。他们欺上瞒下,恣意横行,与刘瑾一起被时人称为"八虎"。刘瑾又是这虎中之王,尤为狡猾狠毒,成为"八虎"之首。
正德元年(1506)正月,刘瑾由钟鼓司进内宫监,总督团营。团营是明朝军队的主力。明成祖时京军分为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土木之变"后三大营全部覆灭;景帝时、于谦在各地挑选精兵10万,分10营集中团练,称为团营。刘瑾掌握了禁城的领导权,为他专权用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是明代还不曾有过的破例提升。
武宗在刘瑾等"八虎"的诱导下,整日沉湎于逸乐。他即位后仅几个月,侍奉游乐的宦官就增加几倍,光禄寺每天膳食供应也增加了数倍。武宗享乐无度,靡费日益增加,国库不敷开支,于是规定每年加征真定诸府苇场税,加征宁晋、小河等地往来客货税等。刘瑾又秦请设立皇庄,使这些皇庄逐渐增加到三百多处,京畿地区的百姓大受骚扰,冤声不堪入耳。刘瑾一伙日益受宠,一天到晚围在武宗身边,诱导年少的皇帝嬉游无度,厌恶政事,给正德初年的政治蒙上了一层阴影,继续发展下去,王振专权的悲剧可能再度重演,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不能不引起朝臣们的忧虑。
正德元年(1506)十月,内阁辅臣刘健、谢迁、李东阳等元老重臣,对刘瑾"八虎"的阴谋诡计,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为了使皇帝摆脱"八虎"的引诱,亲理朝政,他们连续上疏,启发诱导武宗以国事为重,割绝私爱,及早除掉"八虎"。可惜,这些秦疏,都被武宗留在宫中,不予理睬。
数日后,部分尚书、科道官也交章论谏,武宗仍置若罔闻。正在这时,出现了一连串星变和灾害:京师接连淫雨三个月,南京及江南一带地震,陕西地震,天鼓鸣,白天见星斗,暴风雨,雷震孝陵白土冈树,彗星亘空等。根据儒家"天人感应"的学说,自然界的灾异现象是上天用来警告人间统治者的。
五官监侯杨源以星变陈言,声称天象示警。刘健、谢迁等抓住这一时机,再次上疏请诛刘瑾等人。
接着,户部尚书韩文不顾个人安危,又联合吏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的尚书和都察院御史、通政史司、大理寺卿等朝中九卿大臣,让当时著名才子李梦阳执笔草拟秦疏。这份秦疏写得理正义直,慷慨纵横,辞意恳切。疏文首先列举了刘瑾一伙近来"置造伪巧,淫荡上心"的种种事实,又追述了历史上"阉宦误国"的史例,最后提出"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而不治,为患非细。伏望陛下将永成等缚送法司,以消祸萌"。
大臣们联合签名,奏本达于皇帝面前,形势一度于刘瑾极为不利。但是,刘瑾带着另外七只老虎,只去武宗面前哭了一场,就化险为夷,安然无恙了。
接下来,就是大臣们倒霉了。杖死的杖死,免官的免官;韩文骑骡而去。
诗坛领袖李梦阳因为代尚书韩文草拟弹劾刘瑾的奏章,刘瑾加给李梦阳其他罪名,将其逮捕人狱,准备处死。李梦阳从狱中给康海递了一张纸条,上写“对山救我”四字。“对山”为康海的别号。
康海手中捏着写着“对山救我!”这四个字的纸片,犹如捏着一块火红的木炭似的。
救,还是不救?
李梦阳时任郎中,为诗坛领袖,前七子的第一名。康海也是七子之一,与梦阳气味很是相投,对李梦阳的才气和为人的天地不怕的性格,感到折服。
孝宗皇帝时,皇后的弟弟张鹤龄飞扬跋扈,多行不法。朝中大臣,无人敢言。独有李梦阳,眼中揉不进沙子,气呼呼地上了一本,其中有这么几句,笔锋像刀一样锐利, “陛下至亲莫非寿宁侯。今寿宁侯招纳无赖,夺人田土,拆人房屋,掳人子女,势如翼虎。”
此本一上,皇后知道了。她哭哭啼啼地拉着皇帝的袖子,说李梦阳是有名的狂徒,你要治他的罪。皇帝听从皇后的话,治罪于李梦阳,关入狱中好几个月。最后,一位大臣出面解救,皇帝这才放了李梦阳。
出狱后,李梦阳的心中恨意绵绵。一天正在大街上闲走,恰好与张鹤龄迎面遇上。此时的张鹤龄的家人,正在毒打路人。一边打一边说你大胆你大胆,你挡路你挡路。被打的路人身上血肉模糊,高声惨叫。李梦阳见了,怒火攻心,上前几步,夺过家人手中的鞭子,用鞭把击向张鹤龄的牙齿。只一下,张鹤龄口中就吐出了两颗。张鹤龄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自己的什么好处。李梦阳,可是一个不要命的人啊。最后,只好夺路而逃了。
然而这次,李梦阳得罪的是权势赫赫太监刘瑾。
这样的铮铮硬汉,肯定是忍受不了那难堪的折磨了,才向最好的朋友求救的。
虽然愿意解救梦阳,但康海又觉得极其为难。因为,要救梦阳,就必须,就只能去求刘瑾。
康海虽为刘瑾同乡,但对这个误国的阉宦极为反感,因此耻于为伍。在朝堂上,众人看见刘瑾,都跪下磕头,独有康海,仍然像一棵松树那样立着,连那目光都是向上的。既便刘瑾走到他的身边,向他抱拳行礼了,康海仍然是扭头乱看,不予还礼。
可做了太监头儿的刘瑾,对于康海却极为仰慕,一直优礼有加。有好几次了,封书来,请康海到他的府上叙谈,可康海就是不去。
为了救朋友梦阳,康海还是来到刘瑾府前,十分不情愿的向这个他一直所不齿的小人低下了高昂的头。
刘瑾听说康海登门求见,高兴万分,急忙跑出去迎接,下榻时十分匆忙,连鞋也没有穿正,倒足汲着鞋跑出门迎接,并将康海奉为上宾。康海在刘瑾面前,多方为李梦阳辩解,刘瑾一心想拉拢康海,遂看在康海面上,第二天便释放了李梦阳。
梦阳得救了。但却给康海埋下了祸根。
正德五年(1510)八月,刘瑾事发,被脔割3357刀,凌迟处死。有人告发,康海是刘瑾的同乡,并来往密切,因此受其株连,被削职为民。同时受到株连的,还有康海的同乡好友、吏部侍郎王九思。
在这个时候,已经官复原职、身居高位的李梦阳,不但不为曾救自己一命的朋友两肋插刀,进一言以救,反过头来倒打一耙,诬陷嫉害康海和王九思。
康海从本质上说,不可能是刘瑾同党,他受人忌恨,是“党争”的牺牲品,当然是很冤枉的。
官场沉浮,好像一场恶梦。康海后来作了一首自述诗《漫兴》总结这段经历:“管抚为文弱冠成,便于海内窃时名。狂来颇欲吞江海,志定何须论浊清。” 康海作为明代前七子领袖之一,与李梦阳“兴起古学,排抑长沙(李东阳),一时奉为标的”(《列朝诗集小传》),这并非“窃”,而是真正的声名震撼了明中叶的文坛。“狂来”、“志定”,不过属激愤之辞,事实是,他抱负宏大,自比狸契,要求改革社会的强烈愿望,真有“次吞江海”之势,论辩社会“浊清”的远见卓识,更有振绩发聋之力。“志定何须论浊清”,为什么要“何须”呢?原来由于他“警议诸先达,忌者颇众”(《明史•康海传》),所以便惨遭打击,被削去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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