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母、叔叔
我12年的书能在那样艰苦的岁月念出来,全靠父母叔叔的供给,尤其是母亲的鼓励和疼爱,使我鼓起了勇气,和困难饥饿作斗争,才有了今天。除了感恩老师们,我更要感谢父母、叔叔。父亲王志中,生于1898年,叔叔王国忠,生于1923年,从小他们都没念过书,一辈子务农。叔叔比我哥哥小5岁,爷爷奶奶去逝时,他年龄很小,是我父母亲拉扯他长大成人,因此,我们一直住在一起。叔叔视兄嫂如父母。尊敬、爱戴有加。我的父母把弟弟比儿子还疼爱,母亲虽很困难,可吃穿和我哥一样对待,由于家境贫寒,哥哥和叔叔经常外出打工,给有钱人当长工,直到快解放那年,叔叔才回到家里,叔叔来时背着一床被子和一条褥子,他看见我长大了,心疼地将我拉到他的被窝里,当时家里没见过被子,炕特别热,我好奇地和叔叔睡觉了。但从来也没见过叔叔,和一个陌生人睡下,吓得不敢翻身,第二天右胳膊上烙了个大泡,疼得直哭,到现在还留下一个伤疤。父亲很老实,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除了种地,其他什么事也不会干,一辈子在家。拉扯儿女和弟妹。叔叔也一样,但他性格很好,他会做饭,会做针线,后来他去我上学的小学给学校扫院、打钟、做饭,母亲看叔叔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在学校帮忙,叔叔不爱多说话,爱做活,因此我心里很害怕也很尊敬他。由于家境贫寒,他结婚时年龄也大了,加之婶婶有病,我记得婶婶经常说她肚子疼,可全街所有的大夫都看过了,一看就给她点止痛片,一吃就有好些日子,后来她去了娘家老君乡,那里大夫也是这样看,母亲说她的肚子有个块,但乡下没有好大夫。穷人家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看病。就这样婶婶的病拖了十年。1968年,一支省军区医院的大夫支援农村,经过检查,婶婶肚子里竟然是一个死胎,是这个医疗队给她做了手术,免费取出了存了十年的死孩子,这就使得她一辈子再没生过孩子。父亲只管劳动,家里养着一头驴,但由于十年九旱,人无粮吃,驴没草吃,父亲去山上铲草,但我们那里的山是和尚头。夏天都看不见绿。一到冬天驴饿得嗷嗷叫。父亲就用铲尖子从土里面挖出草根子,背回家后,用木棍打出里面的土,然后给驴吃,就这样年复一年种着七垧薄地。1948年,父亲和哥哥学会了染布,那时候人们穿的是七寸宽,用土织布机织的土白布,然后交给染坊家里染成蓝色或黑色,做成衣服。染布用的是咱们腌菜的大缸,用泥裹了,里面放进颜料倒入水后,用亚麻杆子烧,烧几次泡几天才能涂好。捞出后,又用一个特大的石柱压上,再用一个大石槽子用脚踏上滚过来滚过去,把布压平再凉干,才算染好。当他们压布时,出力的程度在压于百米赛跑,他们汗流浃背,为了穷日子不停地劳作着,有时因生活的疲惫,父亲也常唠叨,但我一说他,他也就不唠叨子,父亲最爱听我说的话。我的哥哥比我年长24岁,经常外出干活。后来他成家了,和母亲分了家,解放后土改那年他去了老君乡,分地时他分到老君乡的镇贫村,我们离他家要60多里路。由于年龄小,直路不行,我不太去哥哥家,因此感情不是太深。倒是出了嫁的姐姐家,每到假期,父亲领我去她那里,她们家在青江乡,也离我家50多里路,每年夏天,父亲帮她收割粮食,因为她家地多她特别辛苦,生了七个孩子,又要伺候公婆。一到农忙,连吃饭都顾不上,为了女儿父亲每年都去给姐姐那儿帮忙。我姐夫人很老实,身体强壮,勤劳善良,他们俩孝敬父母,扶养孩子,虽说辛苦,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夫妻恩爱。不幸的是1960年,他家里的粮食被生产队拉去了,他们一家没有吃的,为了孩子,我姐夫省吃挨饿,最后还是被饿死,丢下姐姐一人拉扯七个儿女,她的一生太坎坷了。为了她父母叔叔哥哥都操碎了心,可在那个年代,谁也无法挽救。
母亲田俊英,生于1900年,比父亲小两岁,1980年去逝,享年80岁。和爷爷、奶奶、父亲同葬一个墓地。
母亲贤淑、善良、勤劳、节俭,性情温和,但也刚直,她聪明好学,有远见,虽然是小脚,但除了耕地,没有她不会做的农活,女人干的活她样样会干,女人不会干的她也会干。全街道家家女人生孩子都是她接生,家家的孩子生病了又是她给针灸、看病,谁家娶亲都要她去做饭,全社每家每户用的笤帚都是她扎的,老男人的头发长了她给理,谁家的灶头不利生不着火了叫她去收拾。甚至连盘炕盘灶头她都会给人家做,那可是泥活儿,一个小脚女人竟然经常干。
爷爷、奶奶在世时,母亲伺候公婆体贴入微,点滴周全,等他们去逝后,留下了三个叔叔和两个姑姑,母亲视弟妹如儿女,给他们吃穿,拉扯他们长大,后来二叔过继给王明远家给他父亲当弟弟,三叔参了军,我只看见过三叔的照片,还有他和蒋介石一家合的影,另外还有许多军事战书。听说他以后得了肝病去逝了。很年轻、人很英俊。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四叔把他存下的书和照片全部拿到大王庙上烧了。留下四叔和父母吃住在一起直到成家,她对待弟媳也如儿女,弟媳对她就像新娘。全家人和睦相处,一直到去逝。
生我时母亲已经四十岁了,那时候母亲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听说生了孩子的第三天,母亲就给别人家拔粮食。据母亲讲,她生孩子没坐过月子,顶多三两天就下炕干活了。好几个孩子夭折了,一个大姐出嫁生了孩子也死了,连孩子也没留住,这给母亲的打击很大,所以哥哥姐姐比我大的多。生了我的那年是1942年,我们家租着一个10平方米的房子,母亲晚上推磨(那时候用的是石头磨)白天做馍卖油饼。我的降生给父母及全家带一了无限的欢乐,全家人似我为掌上明珠,为了我,母亲放下了卖吃喝的生意,一心一意拉扯我。我一岁那年得了可怕的天花病,街上的孩子都传染上了这病,每天都有死亡的人。为了我,母亲十天十夜没能睡觉,没合眼。虽然以后有了痕迹,但因为有了母亲的精心照料,最后还是保了我一条命,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我记得三岁时,母亲又开始了卖吃喝的生意,我那时还不大会走路,但心里比较明白,妈妈的吃喝是全街道一流的,卖油饼时一边炸一边就有人抢着吃热油饼。她那么疼我,但还是挪腾不出一个油饼给我吃。我看着大人们都吃热油饼,馋得我直流口水,等油饼炸完卖完后,妈妈才给我炸一个黑面的来安慰我。
每到过年,家家要杀个猪。我们家也一样,妈妈经常说:过年了要推三升麦子。一个小猪杀了后,妈妈用她的巧手将猪肚子煮涨后,给我们做成小兔子,摆在灶爷板上,那长长的耳朵竖得高高的,就象一活兔。我们家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但每逢过年,妈妈用红纸剪许多窗花贴在窗户上和墙上,而且给灶爷板上贴上熏了的花纸,特别好看。左邻右舍的阿姨,大妈看见了都要妈妈剪的花样儿。快到正月十五时,各村的社火耍起来了,乡下的社火来时,家家要支持给社火队装锅子吃,等耍一会吃饭时他们都抢着吃我们家的,一边吃一边说:王家妈的锅子一端出来,香味扑鼻。正月十五闹花灯,这一天妈妈用荞麦面做许多灯,属马的在荞麦面灯上捏个马,属鸡的就捏个鸡,家里人的生肖个个都有形象的动物在灯上,做好后放在笼上蒸熟,等到晚上每个灯点上青油捻子,看看那个人的灯着得亮.灯花大预示着这人来年的运气好.就这么个手艺儿,许多人都不会做,他们把面拿到我家叫妈妈教他们做。我高兴地跳来跳去,看他们谁做得最好。正月十五白天也有社火,可我们街上的社火里有一个划着青蛙模样的脸,耳朵上带着两个红辣椒,嘴非常可怕,人们称他叫哈么娃,他是专门到各家屋里进去说是拜年实际上是抢荞面灯的人。我记得这一天,我们把门顶紧,从门缝里看哈么娃,可这个哈么娃偏偏要进我家的门,他嘴里喃喃地说,别人家的灯不抢可以,王家妈做的灯一定要多抢几个,因为房子小,连偷着放过去的地方都没有,最后他还是进来,拿走了两三个灯,吓得我直往妈妈的背后钻。他又专门在我头上摸一把。
1947年还是48年,记不太清了。我记得过马家队伍,那天下午有人通报,马家队伍要来了赶快跑。街上所有的男女老少全跑光了。父亲扛着铁铣从城墙上翻过朝张家岔方向跑了。全街道只留下我和母亲,听说还有个老得跑不动的贾家老汉。当时,母亲正给我梳头,小辫子还没扎好,我也要跟着父亲跑,但母亲手里捏着我的头发不放,说:“我脚小(只有三寸长,实在是三寸金莲)你年纪小,我们跑不动,别怕,有妈在,他们把咱们也不怎么样”。傍晚时节,队伍过来了,先是骑兵,当时我们家住的是何家店的一个小房子,店院很大,院后面有个专门站牲口的大厅子,院子里有许多房子。何家的人全跑完了,队伍人马足足站了一院一厅,快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当兵的把我们家的尽有的一个装水用的桶拿去了,可能是打水饮马或做饭用,反正到第二天还没拿来,那时候家里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桶子没了,就无法从窑里往上打水,打了水也没东西装,,母亲急了,便去找了军官。我记得这个军官也住在我们的院子里,他手腕上还带着手表,人很有气质,母亲手里拖着我,我吓得直打哆嗦。但她一点也不怕,且告诉那军官:你的一个兵娃子把我家的木桶昨天拿走了,到今天还没还回来,害得我和女儿昨晚连饭都没吃上,连水都没喝上,你得赶快给我找回来。没想到军官听了,态度还蛮好的,一点没有给我们脸色。他立即命令手下士兵找到了那个兵娃子,并用皮鞭抽打他,母亲看了心软了下来,又后悔当时不该找军官,害得当兵的孩子挨了一顿打。最后总算把桶找回来了。我心里想,妈妈胆子真大,连军官都敢去找。
1948年的秋天,哥哥和他的一个姓刘的朋友不知在什么地方弄了一支猎枪,准备要打野兔子,被通渭县的董家发现了,董家是个恶霸,他们家有兵团,听说是统治通渭县的一家什么大官。董家住在会宁的候川和通渭的义冈川的交界处,发现哥哥有枪的事后,就把我哥哥和哥哥的朋友告到翟所乡,当时没收了他们的枪,还把哥哥关进了牢房。朋友家有钱,他没进去。就哥哥一人蹲在牢房。这可把母亲急坏了,我记得母亲和我每天要给哥哥送饭,我进去过一次哥哥呆的牢房,那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四面墙用厚厚的土块垒着,只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地上铺着麦草,地非常潮湿,伸手不见五指,房子里特别黑暗。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可实在无钱搭救儿子,最后还是妈妈一次次去乡政府下话求情并四处借钱打点,半个多月后哥哥总算出来了。妈妈才松了一口气。当时哥哥已经30岁了,许多事还让妈妈操心。
我家是贫农,解放前借下富农人的钱多,那时的农民实在太苦,气候干燥,十年九旱,全家只有七墒地,有时几年没收成,我家就凭着母亲四处借钱买粮食做吃喝生意维持生活,我经常看见要债的人催母亲赶快还债。他们的钱可不是好借的,那时是驴打滚的利息,几倍几倍地长,是永远还不清的债。母亲发愁的晚上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往天亮推磨。为了穷日子,她受尽了人间苦。解放了,有一天开大会,乡上动员所有欠债的人拿出借条,当场火化,这才真正救了我们全家的命。所以妈妈从此以后开会积极,党有什么号召,她就有什么行动。她是从心底里感激共产党、感谢毛主席啊。她经常说:不是共产党解放了我们穷苦人,我们这辈子永远别想过上好日子。记得斗恶霸地主赵海山时,母亲在会上哭诉他的罪恶:我们家的姑娘(是我姑姑)在你们赵家受尽了公婆和丈夫的虐待,经常不给饭吃,姑姑饿得受不了偷吃你们家的一点油渣,竟被你活活打死,我们气愤却无处去说。她用生动的事实控诉了万恶的旧社会。
母亲识字,但不是太多,据她讲,是她娘家的三弟(我三舅)上私塾时因她的饭做得可口,所以留在家里伺候老师和弟弟,弟弟念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她一边端饭一边听,三舅没念会时,她已经会念了。等到姥爷考三舅时,三舅给妈妈说,叫她站在姥爷的身后给他张嘴提示,要不他不会背要挨揍的,妈妈听了他的话,站在姥爷身后常常给三舅帮忙,三舅才避免了挨板子。但这却给妈妈提供了学习的机会,解放后政府动员扫文盲,上识字班时妈妈也上了,认得的字很多,并常常给其它姐妹教,后来我发现我家窑洞的墙上贴着墙字,缸上贴着缸字,桌子上铁贴着桌字,风箱上贴着风箱…。她说她没时间去学校,让老师把要学的字写在小方块纸上,她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识字,晚上叔叔下班,吃过饭后,妈妈也给叔叔教着识字。
我上小学后,可能已经四年级了,母亲用染了色的老蓝布给我做成八片式中山装制服,我穿着上学,可把其他同学羡慕坏了。他们回家吵着闹着让他们的妈妈也做像我一样的制服给他们穿,可他们的妈妈哪里会做呀。这下可苦了我母亲,好几家的孩子的衣服全拿来让她做,妈妈就不不厌其烦地教别的妈妈如何缝制衣服。
1958年大跃进开始后,全乡的各村社办起了食堂,因为母亲为人正直,又能够做一手好饭,所以就在公共食堂做饭。后来发生了困难,大灶上没面做饭,只给大家供应菜汤,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母亲从一不在灶上多喝一口汤,多吃一口野菜,以温和和同情的态度对待每个人,公平的给每个人打包盛汤,很受大家的尊重。我记得可能是过中秋节时,每个社员分了一个油饼,母亲把她的一个晒干后放到木箱子里,一直等我放假回家时吃。1960年秋,我要上学去,临走前母亲从地下挖出了一个洋芋,给我做了一顿胡麻衣子的群馍馍,只一小碗,我吃后,母亲将我送出西城门。我问母亲,这群馍馍为啥这么香,我还想吃。母亲当时掉下了眼泪,心疼地对我说:“那个洋芋是我偷着你侄子埋在土里留着让你吃的,就一个,没多的了。”我有一侄子比我小三岁,在初中上学,挨饿那年他辍学了,父亲饿得爬在炕上起不来,母亲就像佝偻病,走路不稳,面色苍白,我真不忍心丢下他们去念书,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同学都不念了,她们都去挖野菜度饥荒,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不想上学了,我去挖野菜养活咱家人,看着爸爸、妈妈、侄儿挨饿我怎能袖手旁观呢?”妈妈听了我的话非常生气,这是妈妈第一次对我发脾气,她厉声说道:“挨饿又不是咱一家,只要我有一口气,你的书要念,而且一定要给我念,念成功。”看着无力的妈妈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也就一心一意去念书了。
1960年过后,学校又把母亲叫去给老师们做饭,老师们都亲切地称她王家妈。他们的衣服破了都是妈妈缝补。乡下的学生每天天不亮就往学校走,白天吃些干馍,晚上才回家吃饭,妈妈看着孩子们辛苦,就和校长商量中午给他们烧开水喝,看见哪个孩子的头发长了,她就叫来给他们理发。哪个学生的衣服破了,她就给缝上几针。她确实从内心喜欢每个孩子。她在学校做饭时,学生们管她叫贤惠奶奶。由于母亲的饭做得好,其他单位也想叫她去做饭,几个单位都叫她,母亲无法推托,后来叔叔给学校做饭,母亲给信用社做饭,直至74岁还没休息。我看着她太辛苦,就去单位给领导谈了,这才做罢。
侄子是哥哥第一个妻子生的,因为家穷,哥哥找不上媳妇,有一个女人已经三个孩子了,她原来的丈夫当兵一去二十年没回来,人们都说是死在部队里了,所以哥哥就和她结了婚,婚后,生了一男一女,解放那年,她丈夫突然回来了,我哥哥就离开了她,这时女孩还不到半岁,男孩已经两岁多了,这就把男孩子领给母亲拉扯。我记得我比他大三岁。后来哥哥又结婚了,母亲怕孩子受后娘的气,就和哥哥分开住了。为了拉扯孙儿,母亲倾注了全部心血,供他上学,让他成家立业。他也生了四个孩子,都是母亲帮着拉扯长大。我们家是四世同堂,母亲的重孙王辉考上了北大时我父母都还健在,他为王家人争了一口气,也为祖父母安了心,他不但是全家人的荣耀,也给全乡争了光,工作几年后他又去日本留学读了博士。
1980年正月初一早晨,母亲提着铲子一边拾粪,一边看着全街大人孩子过年出行,拜天拜地拜神仙,初三的棒晚去小便,突发脑溢血,不省人事,等我回到她身边时,她什么不知道了,初四的前半夜她离开了我们去逝了。
送葬的人特别多,除了几个村的乡亲们,各单位的人都来了。母亲的去逝使我肝肠寸断。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在坟上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候我也刚调到县法院,因过于悲伤,半年没去上班。是父母给了我身体和第二次生命,使我得以健康成长,是母亲给了我做人的懿范,处世的概模,使我能与人为善,同情人,团结人,助人为乐,是母亲给了我勤俭持家的美德,使我能做到不忘传统,保持本色。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在我心中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