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陈忠实、贾平凹是继柳青、杜鹏程之后，陕西文坛最著名的三位作家，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到贾平凹《秦腔》，都是以洋溢着秦风秦韵的陕西制造，且都以榜首的位置，三次摘得中国文学最高奖——茅盾文学奖，荣耀了陕西文学的辉煌。他们分别来自陕北、关中、陕南这三块文化沃土，以三足鼎立之势，形成了中国文学版图上独特的景观。

感 受 秦 腔

(文:著名作家--路遥)

        秦腔这个剧种对于外地人而言，特别是南方人，始终认为秦人唱戏不是唱出来，而是“吼”出来的。在他们看来，戏剧这种文艺形式应该传递给人一种委婉阴柔的声韵，怎么唱秦腔还需要费那么大的劲头。对此，我试图从地理历史的角度进行探寻。其实，由于中华大地幅员辽阔，东西南北地域差异性比较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生就一方文化。因此，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气候湿润，物产富足，产生的戏剧也多表现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以及情感细腻的人生情怀。而传唱秦腔的陕西、甘肃、宁夏等省份地处我们国家的大西北，气候干燥，地域辽阔，土地贫瘠，人烟相对稀少。自古及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不面对着广阔的高天厚土和更加残酷的生存环境。辽阔的地域、壮美的山川塑造了西北人宽广的胸怀；同时，残酷的环境又练就了西北人坚硬的骨骼，生存的幸与不幸使这里的人们生生世世都演绎着人生的大悲与大喜。加之，西北地域历来都是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交汇地带，各个民族各个王朝为了拓展疆土，在如此广阔的舞台上，流血生杀，你往我来，上演了一场又一场忠孝恩义、悲烈情仇的人间大戏剧，所以这里的人们，生就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慷慨悲壮的人生情怀。这就是秦人乃至西北人为什么“吼”秦腔的原因吧，这就是秦人以及西北人对秦腔如此的钟情的原因吧。因此，在好多外地人看来是“吼”秦腔，而在秦人看来，只有这样“吼”才能把凝结在心中的郁和闷、苦与悲痛快淋漓的抒发出来；也只有这样“吼”才能把这些忠臣良将、节妇烈女的忠义情仇酣畅痛快的表达出来。
        这就是秦腔，秦人的声腔，西北人的情怀。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
        不堪回首忆旧游
        走进西安环城公园，远远就听见白娘子哀婉深情的唱腔。这是戏曲自乐班在演唱秦人自己的剧种——秦腔。秦腔之于我的最初感受始之于少年时期的耳濡目染。
那时，在田间地头玩耍的我们，会时不时听到一声“儿在三关为中领”从远处的田野里传来。虽不是太懂，但那高亢的一声豪气，还是留在脑海里。
        改革开放之前，每逢过年，在外工作的同门大哥会提一只黑色的箱子来到我家，打开箱子，放上黑色的片子，再把一根细长的东西轻轻停在片子上，瞬间就传来叮叮咣咣的家伙声，后来知道那就是留声机，放出来的就是古老的秦腔戏曲。满屋子的人一边说笑一边听戏，其乐融融。
        改革开放以后，公社的有线广播便不再老是播放那些熟的不能再熟的样板戏了，开始放一些古老的传统戏曲。再后来，我们村子也就大张旗鼓的办起了秦腔剧团，将近60岁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那时才听人说，解放前我的父亲就唱过戏，还是花脸。村剧团演排的第一部戏就是《十五贯》，演况钟的那个人也是本村人，在我们那十里八乡是非常有名的角，他摔胡子摇官翅的动作，让我们这些学生娃看的如痴如醉。正在上初中的我们经常摇头晃脑的学，看谁学的像。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班的一个男同学早读时，在教室后拿一本书，一边手上啪啪打颤，一边口里哇哇大叫，正在舞舞喳喳地做动作，刚好语文老师巡视进来，悄悄走到他身后，猛地一记耳光，骂道：休先人了，这么大了才学打颤。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后来，我们村剧团还演排过《游龟山》、《封神榜》等传统戏曲，也曾和别的剧团打过擂台。我们这些爱看戏的学生娃经常跟着剧团的演出到处跑。

现在想来，秦腔在那时已经悄悄地植入我们的血液里了。及至今日，周末闲来无事，还经常到环城公园听听戏。
        秦腔是我们国家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是秦人在日常的劳动生活中根据自己的声腔创造的戏曲剧种。秦腔的发声唱腔无不透露出秦人，乃至西北人的质朴、耿直、豪爽的个性，最善于演绎和抒发这里人们的大悲大喜和慷慨激昂的情绪。每一个秦腔名角之所以被广大观众听众所喜爱，不仅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拿手戏，更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行腔声韵，并感染着喜爱他的人们。不论是城镇，还是在乡村，那些喜爱秦腔的人们不仅对看戏还是听戏，都无不表现出陶醉的神情；对自己喜爱的名家演员如数家珍，而且都能张口哼出几段来。
        正是因为秦腔有如此广泛的群众基础，所以每到周末，无论你走进西安的任何一个公园，都会见到秦腔自乐班演出的场面。在公园西南城墙转角外，就活跃着一个自乐班，每逢周六周日，班子成员就会不约而同的从四面八方赶来，吹拉弹唱，样样不差一个。只要进入公园，远远地就会听到弦锁板乐吱吱呀呀、叮叮咣咣的声音传来，休闲娱乐的人们就会围成一圈观看自娱演出。任何一位听众，只要你想唱，那就能上前唱上一段，不论好坏，都会有掌声鼓励你。
        因为从小喜欢的缘故，我也经常去看戏听戏。看得久了，慢慢地就对一些戏曲唱段略知一二。有些演唱者可能就站在你身边，随着上个唱段的结束，主持人就会大声的说道：下面请谁谁来献上一段，大家欢迎。演唱者就会大大方方的走到中间，微微点头鞠躬，再走到打板的跟前轻声道“慢板”。话音未必，一声清脆的板声叫起，板胡、二胡等弦乐器缓缓进入，只见演唱者先后退一步，再款款前挪半步，抬手之间，苦悲的表情自已转换上来“王春娥坐机房自思自叹……”。原来是一出秦腔传统折子戏《三娘教子》。当演唱者唱到：娘抱儿三更天把月观看，冻的娘浑身啪啪打颤，我的儿见明月拍手喜欢。周围已有观众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有的甚至泪水涟涟。
        我在听戏的同时，会常常注意去听戏里的唱词，因为有的唱词实在是写的太好了。在秦腔《祝福》里就有祥林嫂满腔愤恨的唱词：世人不把我怜念，神仙岂能将我怜。深刻地道出了这一苦命女人对盲目迷信神灵的觉醒。还有《铡美案》里秦香莲面对有着皇权的公主，不亢不卑的唱到：先娶我来我为大，后招你来你为偏，我乃一正，你乃一偏，下得车撵跪在我面前，口称姐姐理自当然。把一个虽然贫贱但不畏皇权的女子形象端端正正的塑造在了舞台上。而在《斩单童》这出戏里，瓦岗英雄单雄信被唐王绑在法场，他被砍头之前慷慨激昂地唱道：呼喊一声帮帐外，不由豪杰笑开怀；单童一死阴魂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刀斧手押爷在杀场外，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某来。据说，这是一段考验每一个秦腔花脸唱功的必要唱段。既要求演唱者具备高亢嘹亮的嗓音，又要具备浑厚苍凉的行腔；既要唱出单童视死如归的豪气，又要唱出英雄悲壮的情结。如果是一个名家来唱，听者常常会在热血奔涌中潸然泪下。
         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过，在陕西秦腔界须生演员中有一个叫陈仁义的著名艺人，他演唱过《下河东》、《金沙滩》、《斩黄袍》、《逃国》等好多本传统戏曲，特别是他的拿手好戏《斩李广》被众多行家所推崇。我虽无缘亲见他在舞台上演出，但却仔细聆听过他的这一唱段，俗称七十二个再不能：“再不能饮王三杯酒，再不能醉打奸臣接贼短羞，再不能当殿拿本奏，再不能为国家多出头……再不能常看地理图，再不能设谋把敌诱，再不能冲锋陷阵雄赳赳，再不能忠心耿耿保疆土。”把一个骁勇善战忠心不已的臣子之心淋漓尽致的表露无遗。“再不能看民耕田土，再不能与民共庆丰收，再不能与民把饥荒度，再不能与民防涝又插秋，再不能夫妻常行走，再不能教子把书读，再不能祖先堂上三叩首，再不能春秋二季去祭坟头”，又把一个知恩挚爱的丈夫和不忘民众不忘祖先的赤子情怀唱的声声流泪，字字滴血。陈老先生用他那高亢浑厚的嗓音，加上感情饱满、舒展质朴的拖音甩腔，把一个疆场英雄、朝堂忠臣以及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的李将军刻画的既悲壮激越又苍凉伤感。真可谓入木三分，也使秦腔的须生行当达到了无人能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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