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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贾平凹:《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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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夏风和白雪没有睡好觉,而清风街好多人压根就没睡。改改的孩子丢失后,金莲非常生气,她和刘西杰、周天伦、赵宏声,又还把我也叫去,我们在清风街里到处搜寻,都知道孩子肯定被偷走了,但就是搜寻不出来。金莲骂过了赵宏声,又拿我出气,说我为什么临阵逃脱,逃脱了干啥去了,又说我是倒霉蛋,有我参与了这事,这事就出了问题。我委屈不委屈?你金莲让我去的,又不是我要求去的,出了问题就是我的错?!天亮的时候,我和金莲在街上吵了一仗,哑巴却从大清寺的院子里开出了手扶拖拉机。我说:“金莲,世上有一个鬼,你知道叫啥名字?”金莲没回答,我说:“鬼的名字叫日弄,你就是日弄鬼!”一跃身跳上手扶拖拉机,哑巴把我拉走了。

  有了手扶拖拉机,我们是鸟枪换了大炮,威风得很。开到了土地庙前,我给哑巴说:“你下去,给土地公土地婆磕个头去!”哑巴下去了,我把手扶拖拉机嘟嘟嘟往前开了,路过了李三娃家门口,李三娃才起来开他家的鸡棚门,他明显地吃惊了,说:“引生,引生!”我不理他,唱:“我杨家投案来不要人保,桃花马梨花枪自挣功劳。”李三娃说:“鸡,鸡,我的鸡!”我看见了他家鸡,但我还是开了过去,鸡从手扶拖拉机的轮子下飞了起来,嘎嘎地叫着,落了一堆鸡毛。这个早晨,二婶熬了一锅粥,里边放了茴豆、黄豆、豆腐丁、萝卜丁、洋芋丁、莲子,还有红枣和核桃仁,夏天义说是八宝粥,他把一碗粥先倒在手扶拖拉机头上,然后才让我和哑巴吃。我说:“天义叔,见了手扶拖拉机我就觉得亲,浑身上下都来劲,咱给它起个名吧。”夏天义说:“那就叫来劲!”我本来是应该开来劲的,夏天义却担心我犯病昏厥,不让我开,哑巴就成了我们的专用司机。

  哑巴笨是笨,捣鼓机械却灵醒,每天早晨他把夏天义和我拉到七里沟,晚上了又把夏天义和我拉回村。来来去去,天就凉了,清风街人开始戴帽子系腰带了,田里没了多少活,农贸市场上做买卖的倒比夏里还繁荣。人们见哑巴开来劲开得好,就给哑巴竖大拇指。哑巴是那一阵起得意了的,向他爹要钱买了副茶色片子镜,还把那个手电筒用绳子系了挂在裤带上。有好几天,我担了尿在我自家地里泼尿水,夏天义也在租耕的地里施肥,哑巴开着来劲却去帮好多人干活。中街一户人家的大儿子跟着茶坊村的一个工头在省城搞装饰,干了半年没拿到工钱,哑巴开了来劲帮着去工头家讨债。他不说话,坐在人家门口吃讨债人给他的蒸馍,一气儿吃了五个蒸馍,再掏出一个还要吃,工头害怕了,乖乖把钱给付了,说:“兄弟,你快回去,你别挣死在这里!”哑巴不是故意挣吃着吓人,哑巴的饭量就是那么大。西街老韩头的女儿在省城混得好,拿钱在村里盖了一院房子,也求哑巴能帮她去县城买些家具,哑巴却拒绝了,因为哑巴听村里人说那女儿在省城钱挣得不干净。那女儿就骂哑巴,哑巴还不了口,将身子一晃一晃做下流动作,惹得韩家的人出来撵打,哑巴逃得慌,将手扶拖拉机碰到了丁霸槽万宝酒楼的墙角上,油箱都碰进去一个坑。哑巴回来给夏天义诉委屈,夏天义倒骂哑巴为啥不给人家帮忙?我说韩家的女儿在省城当妓女哩,当然不能帮忙。夏天义说:“你咋知道人家是妓女?”我说:“她一个女的,做啥事了能挣那么多钱盖房哩?”夏天义说:“谁家日子过穷了你们笑话人家,谁家日子富裕了你们就这样嫉恨呀?!”我说:“她不是妓女才怪的,你没见她那一身打扮,妖精似的。和万宝酒楼上那些妓女一样,都是那么厚的鞋底!”夏天义说:“万宝酒楼上有妓女?”我说完就后悔,这话怎么敢给他说?果然夏天义看着我,看了半会儿,我改口说:“她有做妓女的嫌疑。”他也不言语了,只让我把他家剩下的陈包谷装了多半麻袋送去了秦安家。

  夏天义把陈包谷送给了秦安,庆玉知道后大为不满。原定秋后兄弟五个给夏天义老两口交稻子和包谷,这个庆玉,还讲究是民办教师,插着钢笔戴着近视镜,他没水平,竟然只交了稻子却再没交包谷。庆玉不肯交,庆金、庆满和瞎瞎的三个媳妇也都学样,不肯交,说:爹能把包谷送给秦安,却让咱们交,咱做儿女的倒不如个外姓秦安?竹青最会来事,她是交了,还多给了爹娘一口袋黄豆。再是哑巴回到他家用麻袋装了包谷给夏天义掮去,然后提了一杆秤到各家去收。瞎瞎见哑巴进了门,拿锁子锁了柜,哑巴用秤锤砸锁,叔侄两个就打了起来。瞎瞎没有哑巴力气大,却仗着辈分高,哈巴狗站在了粪堆上,咣地扇了哑巴一个耳光。哑巴头低下去就?,?得瞎瞎靠了墙动弹不得。瞎瞎拳头在哑巴脊背上捶,脊背宽得像案板,捶也是白捶,他就揭哑巴屁股,一指头竟然捅进哑巴的肛门里,用力要把哑巴揭翻。哑巴肛门一收,将指头夹住,拉着瞎瞎在院子里转圈儿。瞎瞎喊媳妇:“你拿棍往他头上抡!”哑巴肛门一松,瞎瞎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墩得半天不得起来。

  哑巴在这边打架着,村里好多人站在院墙外听动静,却捂着嘴笑,不去劝解。二婶和俊奇娘又坐在俊奇家的厦屋里一边剥南瓜籽儿吃一边拉家常,俊奇娘说着说着就对死去的俊奇爹说话。她说:“你把我的镯子给谁啦?你说,挂面坊往常一月交二百个银元,这一月怎么才收了一百二十个,你把银元给谁啦?镯子是我娘陪给我的,你也敢给了那狐狸精?”二婶说:“你说谁个?”俊奇娘就清亮了,说:“我给俊奇他爹说的。”二婶说:“你说鬼话呀!”俊奇娘说:“我没个老汉么。”二婶说:“要老汉有啥用!我有老汉和没个老汉有啥区别?”俊奇娘说:“有馍不吃和没馍吃是不一样。”俊奇的媳妇从外边进来,说:“我爹死了几十年了,你一天到黑念叨他,我和俊奇是少了你吃的还是穿的?”俊奇娘说:“谁家里少了吃的穿的?”俊奇媳妇说:“你问问二婶,她五个儿子秋里给她了多少包谷?”二婶说:“你咋知道这事?”俊奇媳妇说:“谁不知道呀,刚才哑巴去为你们争包谷,把瞎瞎打了个血头羊!”二婶一听,就往回走,拄了拐杖到了巷口,一疙瘩猪粪滑了脚,跌在地上就哭起来。

  夏天智是八字步,穿鞋脚后跟老磨得一半高一半低。他去陈星陈亮的鞋铺里补了一双雨鞋往家去,看见了他的二嫂子坐在地上哭,问哭啥的?二婶说了没人给他们交包谷的事,又说了哑巴和瞎瞎打了架。夏天智把二婶搀起来,说:“我知道了!”直脚就去了庆金家。庆金家的院门开着,他把雨鞋挂在门闩上,端端走进去坐在了堂屋中的一把藤椅上。猫跑来抱他的腿,他把猫踢开,鸡来啄他的脚,他把鸡踢开。庆金闻声从厦房出来,叫了声:“四叔!”见四叔的脸阴着,就垂手立在那里不动了。夏天智从来不像夏天义那样暴怒过,但他不怒自威,也不看庆金,眼睛一直盯着院门外杨树上的疤,疤像人眼,问:“咋回事?”庆金说:“四叔,啥咋回事?”夏天智说:“哑巴和瞎瞎打架是咋回事?”庆金说:“这都怪庆玉。”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夏天智说:“庆玉吃屎你们都吃屎呀?政府都不让每一个人饿死,乡上饿死一人罢免乡长,县上饿死一人罢免县长,你们都不给你爹娘粮了,你这长子还坐在屋里安妥啊?”庆金满脸通红,求四叔不要将打架的事告知他爹,说他现在就让各家把包谷往他爹那儿送。夏天智站起来就走,说:“那我就在你爹的屋里等着!”庆金已经沏了茶,说:“四叔,四叔。”夏天智走出了院门,他没有提那双雨鞋,说:“你送粮时把我的鞋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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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智到了夏天义家,夏天义没在家,二婶坐在炕上哭,他的脚有些疼起来,一边脱了鞋揉着一边劝二嫂再不要哭,哭啥呀,你把头发梳光,盘腿坐在炕上剥你的南瓜籽吃。就走过去把窗子打开,他嫌屋里有一股酸臭味。门外水塘里一阵鸭子叫,庆满的媳妇把包谷用麻袋扛了来,说:“娘,我把粮给你扛来了,这么多粮看你怎么个吃呀?!”进门瞧见夏天智坐着,不说了。庆堂是交过了的,又提了一笼子胡萝卜。庆玉没有来。庆堂问庆满的媳妇:“二哥呢,他还不来交?”庆满媳妇说:“软柿子好捏么!”夏天智说:“??!”庆满媳妇说:“我去问二哥去。”在门口和瞎瞎碰了个满怀。瞎瞎头上的血没有擦,而且还抹了个花脸,提着两小筐包谷,说:“只要都交,我是地上爬的,我能不交?给国家都纳粮哩,何况我爹我娘?我爹我娘要我身上的肉我都剜了给的!他哑巴算什么东西砸我柜上的锁?他把我打死么,我没本事,谁都欺负,文成打过我,哑巴也打我,下来该光利打了吧!”说光利,光利扛着麻袋提着雨鞋进来,说:“我以前没打过你,以后也不会打你。”夏天智说:“你把你脸上的血擦净!”瞎瞎不言语了,用衣襟擦脸。夏天智懒得再理瞎瞎,问光利几时回来的,光利说:“刚才四爷去我家,我在厦房里和我爹致气,所以没出来问候你。”夏天智说:“只说你是个乖的,你也跟你爹致气?你爹为了你顶班自己提前退了,你还跟你爹致气?”光利说:“我没顶班反倒好了哩!”夏天智说:“没良心的东西!”光利说:“我一顶班,乡商店就承包了,承包费一月是二千元,我头一月就亏本了!我想回来种香菇呀,我爹又不让。不让回来也行,我让他每月把商店的亏损给我补上。”夏天智说:“你爹哪有钱,就他那点退休金……”光利说:“他没出息也让我没出息一辈子呀?!”夏天智倒心软下来,觉得刚才骂了庆金,庆金没说他的苦愁,当下闷了一会儿,说:“你给你爹说,让他黑了到我那儿去。”待拿来的包谷都装进柜里了,挥手让瞎瞎庆满光利都走,瞎瞎却说:“交了的就交了,不交的就不交了?!”炕上的二婶说:“庆玉权当不是我儿!”瞎瞎说:“他明明是你儿!四叔家法严,我二哥就逍遥法外?!”夏天智说:“安门是给好人安的,小偷哪个走门?”赶着他们走了,拍了拍柜盖,对二婶说:“嫂子,这包谷不是都交上来了吗,他谁敢不交?!”二婶说:“天智,这夏家呀多亏有你!”夏天智就回自己家去,显得气很盛,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里边正播着《滚楼》。《滚楼》里有着张壳浪和张金定又说又唱得热闹。

                                  张壳浪:尔嘿!

                                  我老汉今年七十岁,

                                  满口牙关都不对。

                                  豆腐血丸子咬不动,

                                  麻辣胡豆吃起很脆。

                                  我老汉张壳浪,正在下边打坐,耳听我的女娃娃在请,
                                      不知为着何事,待我上前问个明白。

                                  张金定:爹爹到了,请坐。

                                  张壳浪:我这里有座。

                                  张壳浪:我的瘿瓜瓜!

                                  张金定:哎,女娃娃!

                                  张壳浪:啊,女娃娃,你把爹爹老子叫出来吃呀吗,喝呀吗?

                                  张金定:爹爹,你光知道个吃喝。

                                  张壳浪:不吃不喝,有何大事?

                                  张金定:爹爹,是你不知,我尊师言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
                                      有一天朝大将王子英,那人原来和儿有姻缘之分;
                                      请爹爹出堂,以在庄前等候此人到来,与你儿提说姻亲大事。

                                  张壳浪:我可莫说你这个女娃子呀,女娃子呀,
                                       你师父啥都没有教导与你,叫你下山找女婿来了!

                                  张金定:爹爹呀,父亲,父命为大,师命为尊了!

                                  客厅上和爹爹曾把话讲,
                                  你为儿把言语细说端详。
                                  我尊师在仙山对我细讲,
                                  有一个王子英美貌才郎。
                                  劝爹爹去奔往庄门以上,
                                  等他到你与他好好商量。
                                  作别了老爹爹去回楼上,
                                  但愿得结成了并头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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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楼》戏一唱,前巷后巷的人家都听得着。三婶来大婶家借用笸篮,大婶说她近几日老是头疼,疼又疼得不厉害,却浑身的不自在,三婶就在水碗里立了筷子驱鬼。一碗水和三根筷子拿上来,大婶说:“天智又放起戏了!现在就他的日子滋润。”三婶说:“好好捉着!捉着。”大婶就把筷子在碗中立起,三婶将水往筷子上淋,说:“是你了你就立住!立住!”大婶说:“你说谁?”三婶说:“他大伯么。”又说:“是你了,你就立住!你死了多少年了还不托生呀,你还牵挂她干啥?要你牵挂的?!阴间和阳间不一样,你当你的官,大嫂子还要改嫁哩!改嫁哩。”大婶说:“你胡说啥呀!”三婶说:“吓鬼哩!”又一边淋水,说:“是你了你就站住!站住。”筷子晃了晃,竟然站住了,直戳戳立在碗中,两个老太太都脸上失了颜色,浑身打了个哆嗦。三婶说:“你梦见他从门里进来了?”大婶说:“他进来了,就坐在蒲团上,说:来一碗绿豆汤!我就醒来了,醒来了头疼。”三婶说:“八月十五君亭去坟上烧纸了没?烧纸了没?”大婶说:“他哪儿还记得烧纸!”三婶说:“那就是他大伯来向你要东西的。要东西的。”吓得大婶就搭了梯子往楼上取麻纸。楼上有麻纸的,是过年时买了一些糊了窗子,又用生漆贴着糊了一遍她的寿木,剩下的一沓被尘土蒙着,一翻动,活活的东西就在一柱从瓦楼里透进来的光中乱飞。两人一阵咳嗽,忙在柜前的插屏下烧纸。插瓶里装着夏天仁的像,脸长长的,额窄腮大,像个葫芦。纸烧完了,碗里的筷子还直直地站着,大婶说:“他还没走。”三婶就拿了菜刀,说:“你走不走?走不走。”一刀砍去,筷子被砍飞了,跳上柜盖,又跳到地上。大婶将碗水从门里泼出去,说:“滚!”

  水正好泼在进门的淑贞身上,把两个老人吓了一跳,忙给她擦,瞧着淑贞眼睛烂桃一样,问是不是和光利没过门的媳妇捣嘴啦?淑贞一股子眼泪唰地流下来。大婶说:“你眼泪咋这多的,你要上了年岁和你娘一样!梅花给光利说媒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看上了你家的日月好,她那外甥女就是个样子好看,却不是个顺毛扑索的人。怎么着,还没过门就吵了几次啦?!”淑贞说:“她说话是刀子往我心头剜么!我去找梅花,梅花倒凶我,说给你家当个媒人好像成了千年的灾啦,我那外甥女在娘家像个猫儿似的咋到你家就是了老虎?”三婶说:“你不说梅花!不说梅花。到底为了啥吗?为了啥吗?”淑贞说:“光利在商店天天开门天天是亏,闹着不干了,要回来种香菇呀,这不是让人笑话吗?端着金饭碗咱不要回来又当农民呀?!”三婶说:“天天亏着还是啥金饭碗,雷庆的饭碗比光利的饭碗大吧,说一声烂了不就烂了?不就烂了。”淑贞说:“种香菇就一定能种成吗?我和庆金不让他种,他和梅花的外甥女就跟我打气憋,又要去新疆打工呀!他一个同学在新疆,说油田上要人哩!那啥鬼地方,说是蹴下屙屎蚊子能把勾子叮烂,到那儿去寻死呀!再说他两个远走高飞了,我身体不好,庆金又没力气,地里活谁个去呀?”三婶说:“唉,你三叔一死,咱咋啥都背运了,家家闹腾得不安宁!不安宁。”淑贞说:“愁得庆金一天到黑地叹气,又加上给我爹娘粮的事,让我四叔骂他!”三婶说:“你爹鬼迷心窍,一天到黑在七里沟,现在咱夏家就只靠你四叔了。你四叔了。”淑贞说:“四叔骂就骂了,庆金都听着的,可我家这日子咋得过呀?我来请请你们的主意。”三婶问大婶:“头还疼不疼?疼不疼。”大婶说:“这一阵倒没在意。”三婶说:“那就是不疼了么。不疼了么。”淑贞说:“你们在立筷子呀,三娘你给我也立立,我这也是撞着哪一路鬼了?”三婶说:“你这不是立筷子的事,该去算算卦。如果说光利出去能挣钱,那就让光利去,若是出去不好,就是梅花她外甥女再闹,唾到你脸上你也忍着。你现在实际上是当婆婆了,你也知道当婆婆的难了吧?难了吧。”淑贞说:“我对我婆婆可是好的吧。”三婶说:“好,好,你不顶嘴,只是事情没利利索索办过。办过。”淑贞说:“三娘委屈我呢。你说算卦,让我找中星他爹?”大婶说:“叫荣叔!听说中星又当了阳曲县的副县长啦?”三婶说:“是不?前三天我看见中星爹走路一闪一闪的,这两天咋就没见过他了?他了。”大婶说:“咱这一门我看是衰了,人家那一门子又旺了。”三婶说:“咱这是气散了,聚不到一块么。一块么。”淑贞说:“中星要是升了官,他爹还肯给我算卦?”大婶说:“寻瞎瞎媳妇么,她带你去南沟虎头崖找神去。”淑贞说:“我不寻她。你信神就信神,可哪里有她家里啥事都不管的,瞎瞎为啥成那样,家无贤妻他能不在外生祸?”大婶说:“她过她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与你屁事?依我看,人家倒心大,哪像你树叶大的事就端在手里像是个泰山放不下!”淑贞眼泪又流下来,嘤嘤地哭着走了。大婶说:“咱这一门子该败呀,除了竹青,哪一个媳妇都是窝里罩,没事了寻事,有了事就哭哭啼啼,家就是这么哭啼败了!”三婶说:“头不疼了吧?吧。”大婶说:“还有些。”三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抽丝。”大婶说:“要疼就疼死罢了!我活这么大岁数干啥呀,活着是别人的累赘,自己也受罪,阎王爷是把我忘了,你说……”话到口边突然又咽了。

  门道里麻巧拿着一卷布进来,咚地往桌上一扔,说:“娘,你儿回来了没?”大婶说:“他一天到黑在村里忙哩,没见回来么。”麻巧说:“他忙啥哩,忙得在万宝酒楼上和别的女人睡觉哩!”大婶说:“你胡说个啥呀!”麻巧说:“我胡说?人家染坊里的人与咱没冤没仇的,人家是胡说啦?!”三婶说:“这话给谁说谁信?君亭不是庆玉,何况村上事牛毛一样,他就是要干那事也没个空!村里现在嫉恨君亭的人多,别人家可以乱,你这儿可乱不得哩!乱不得哩。”麻巧说:“这个家我男不男女不女的顾扯着,他再要和万宝酒楼上妓女来往,我就碰死在他面前!”收拾了染好的布去了卧屋,两个老太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淑贞回到家里,心慌意乱什么活儿都捉不到手里,她就去找中星的爹。摘了几个茄子给中星的爹拿上,但中星爹的院门上了锁,几只麻雀在门口的尘土上走了一片“个”字,她又把茄子拿到瞎瞎家。瞎瞎不在,瞎瞎的媳妇倒乐意领她去南沟虎头崖庙里抽个签去,但瞎瞎媳妇却说:“你在村南头等着,我该洗个脸的。”淑贞在村南头等了个把钟头,却不见瞎瞎媳妇,返身又来寻,瞎瞎媳妇正站在巷口的碌碡上往远处看,脖子伸得长长的,半张着嘴。淑贞说:“你卖啥眼哩?”瞎瞎媳妇说:“夏风走呀,我看那么多人送夏风哩。”淑贞说:“你操闲心!”瞎瞎媳妇说:“白雪身子笨成那样了,夏风也不多呆?工作着的人有工作着的人的可怜,谁也照顾不了谁。”淑贞说:“你瞎瞎一年四季都在家里,你怀孕就照顾你啦?”瞎瞎媳妇说:“人和人不一样么。”淑贞说:“你关心白雪哩,白雪咋没说你这裤子烂得屁股蛋子快出来了给你买条裤子?”瞎瞎媳妇忙用手摸自己屁股,说:“裤子是烂啦?”又说,“我里边有条衬裤哩!”

  两人去了南沟,一路上唠叨着夏家代代出人,老一辈兄弟四个一个比一个能行,英英武武了几十年,到了庆金这一茬,能行的就是夏风和雷庆、君亭。雷庆是马失了前蹄,卧下不动了;君亭再厉害到底还是农民,得罪的人又多,落脚还说不来哩。实指望在文成这一伙中能看出有出息的是光利,光利却闹着要出走,要出走是出走的阳光大道还是独木桥,她们心里就像一颗石子丢到井里,探不到个深浅。到了庙里,她们先烧了香,就跪在殿中抽签。抽出的签是上签。签上面有四句话,她们看不懂,其中却有一句是“在家安然”,瞎瞎的媳妇就说:“不走着好!”淑贞说:“果然是不走着好,这神也真灵!”就将自己的一堆心事一样一样都念叨给神,还要抽签,给庆金和她的身体抽了签,给光利的商店还亏不亏本抽了签,但签签都是下签。淑贞心急起来,一头的汗,还要再抽,瞎瞎的媳妇说:“再抽就不灵了。”拉了淑贞出来,一香客问瞎瞎媳妇:“你来啦?”瞎瞎媳妇说:“来了。”那人说:“你给捐了多少钱?”瞎瞎媳妇说:“你说是给昭澄师傅修塔的事吗,我捐了五十元。”那人说:“才五十元呀,中星爹是二百元。”瞎瞎媳妇说:“他捐了二百元?”满脸的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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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瞎媳妇回到家,瞎瞎在堂屋和一些人搓麻将,满屋罩了烟,一地的烟蒂和痰。瞎瞎说:“你死到哪儿去了,快给我们烧些水!”媳妇说:“没柴了,你到场畔的麦草堆上抱麦草去。”瞎瞎说:“叫谁去抱?你日你娘的犟嘴哩?!”众人见瞎瞎发凶,也不劝他,一个说:“咱那老婆,只要我一回家,开口就是:吃啦没,我给擀面去!”一个说:“我迟早一进门,老婆一手端着碗捞面一手提了裤子,说:先吃呀还是先日呀?”他们这么一说,瞎瞎就对媳妇吼:“咋还没动弹?!”从脚上脱了鞋就掷过去,正打在媳妇的头上。众人见瞎瞎真动了肝火,忙说:“好啦好啦,别在我们面前逞能啦!”媳妇说:“是不是你又输啦?”瞎瞎骂道:“你管我输啦赢啦?!”又要扑起来打,媳妇就出门去抱了麦草,在厨房里生火烧水。烧着烧着,咬了牙,从柜子里往麻袋装麦子,装好了,大声叫道:“武林哥,武林哥,你不坐会儿呀?行,行,我一会儿给你掮过去!”然后把烧开的水端到堂屋。瞎瞎说:“你给谁说话?”媳妇说:“咬舌人武林,他去市场上粜粮食,一趟拿不动,放了一袋让我帮他背到市场去。”瞎瞎说:“吓,啥人都会指派人了?!”就忙着去抓牌。媳妇便走出来,将那一袋麦子背着,便宜卖给了赵宏声。她已经卖给赵宏声几次粮食了,她对赵宏声说:“这事你可不要给我那一口子说,一说他就拿钱又去搓麻将了。”赵宏声说:“我这嘴你还信不过,白雪她娘家婶把娃娃抱走了,我能不知道,可我吐一个字来没有?”瞎瞎媳妇说:“听说生了个男娃?”赵宏声说:“这话我就不说了。”瞎瞎媳妇笑了笑,将一卷钱塞在怀里高高兴兴走了。

  回到家,瞎瞎一伙还在搓麻将,媳妇却想不出把钱放在哪儿安全,先放在柜中的麦子里,又取出来,就从谷糠瓮背后翻出一个破纸盒,放在盒子里了,再想想,怕钱潮了,用一片塑料纸包了,还在纸盒上放了些麦草,重新藏在瓮背后,谋算着明日下午就可以重到南沟庙里去了。瞎瞎在堂屋喊:“喂,喂!”媳妇知道在喊她,偏不作理,瞎瞎就骂:“你耳朵塞了驴毛了吗?”媳妇说:“你吱哇啥的?”瞎瞎说:“你摊些煎饼,去大哥院里摘些花椒叶垫上,椒叶煎饼好吃!”媳妇说:“我不去,上次摘花椒叶,大嫂蛮不高兴哩。”瞎瞎说:“摘她个片花椒叶都不行?你去,你偏去摘!”媳妇说:“你能行,你去摘!”瞎瞎逗火了,当下放下牌,就去了庆金家院子摘花椒叶。一会儿回来进门竟吼道:“是你把大嫂领到南沟庙里去了?”媳妇说:“她说要给光利抽签的,她要我带路,我能不去?”瞎瞎扇了媳妇一掌。瞎瞎的个头低,他是跳了一下扇的媳妇的脸,说:“你抽的屁签哩!光利已经坐车去新疆了,如果大嫂在,光利还不敢走的,你把大嫂却偏偏带到庙里去了,现在大嫂寻死觅活的,你负责去!”媳妇一听,说:“爷!”转身就走。瞎瞎又跳着一个巴掌扇过去,说:“你往哪里去,你惹下事了,你不乖乖在屋里还往外跑?!”媳妇挨了打,并没有哭,在院中的捶布石上坐了一会儿,进厨房摊煎饼。这媳妇做针线活不行,摊饼在五个妯娌中却是最好的。她娘死得早,四岁上她就在案板上支了小凳站着学摊饼。嫁过来后,瞎瞎不务正事,又惹是生非,她已经习惯了,知道这是她的命,也就不哭,也不在人前唉声叹气,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饼煎了一案,她的奶惊了,孩子还放在婆婆那里。就在灶火口将衣服撩起,将憋得生疼的奶水挤着洒在柴火上。然后把饼盛在盘子里,又在四个小碗里调了辣子醋汁,一切都收拾停当,拉闭了厨房门,在院子喊:“饼子好了!”自顾出门去接儿子。

  麻巧的脸青萝卜似的,从巷子里小步跑,一对大奶扑扑闪闪像两袋子水,咕涌得身子跑不快,瞎瞎的媳妇就忍不住笑了。瞎瞎媳妇说:“嫂子,嫂子,狼撵你哩?!”麻巧没吭声,但跑过三步了,却说:“你有事没事?”捏了一下鼻子,把一把鼻涕抹在巷墙上。瞎瞎媳妇说:“我去接娃呀,娃在他婆那儿。”麻巧说:“那你跟我走!”瞎瞎媳妇糊糊涂涂就跟了走。走出了巷到了街上,她不知道往哪儿去,说:“嫂子,你知道不知道光利到新疆去了?”麻巧说:“去了好,都窝在咱这儿干啥呀!”瞎瞎媳妇说:“他一走,他娘寻死觅活的!”麻巧说:“谁的日子都比我好!”瞎瞎媳妇觉得不对,也不敢多说,跟着只管走,瞧见麻巧头上似乎长了个大红鸡冠。瞎瞎媳妇说:“嫂子你头上有个鸡冠?”麻巧说:“我成了?人的鸡啦?!”瞎瞎媳妇再看时,那不是鸡冠,是一团火焰。揉揉眼睛,火焰又不见了。

  这两个婆娘到了万宝酒楼前,脚底下腾着一团尘土。丁霸槽在楼前的碌碡上吃捞面,辣子很汪,满嘴都是红,刚一筷子挑了一撮,歪了头用嘴去接,蓦地看见麻巧过来,忙咽了面,跳下碌碡把路挡住了。麻巧说:“矬子,君亭在没在楼上?”丁霸槽说:“啥事?”麻巧说:“他几天不沾家了,是不是在楼上嫖妓哩?”丁霸槽说:“啥?你是糟贱君亭呢还是糟贱我酒楼呢,我这儿哪有妓?”麻巧说:“谁不知道你那些服务员是妓,三踅带着到处跑哩!他几天不回去了,家还是不是家?!”丁霸槽说:“君亭哥是村干部,你见过哪个大干部能顾上家?”麻巧说:“他算什么大干部,看有没有指甲盖大?”丁霸槽说:“你权当他就是大干部么!你不认他,我看他就是清风街上的毛主席!”麻巧说:“他人肯定就在楼上,你为啥不让我上楼去?”丁霸槽突然大声说:“我君亭哥肯定没在楼上,你是警察呀,要检查我呀!”麻巧说:“你喊那么高你别报信!”就对瞎瞎媳妇说:“你就在楼口守着,我上去寻!”瞎瞎媳妇到这时才明白是来要捉奸的,她才不想沾惹是非,转身就走。这时刻,酒楼上有声音在说:“胡闹啥的,在这儿喊叫啥的??!”君亭披着褂子从楼梯上下来。麻巧说:“矬子说你不在楼上,你在楼上干啥哩?”君亭说:“我的工作得给你汇报呀?往回走,清风街上哪个女人这样过?你在这儿信口乱说,我还工作不工作?!”一脚朝麻巧屁股上踢,没踢着,麻巧却猫腰就上了楼,砰地将一间房门踹开,床上睡着一个女的,拉起来就打。楼上一响动,丁霸槽先跑上来,君亭也上来了,两个女人已纠缠在一块,你撕我的头发,我抓你的脸皮,丁霸槽忙拉开,各自手里都攥了一撮头发。丁霸槽说:“人家是我这儿的服务员,你不问青红皂白凭啥打人家?”麻巧说:“大白天的她睡啥?”丁霸槽说:“大白天就不能休息啦?”麻巧说:“她休息就脱得那么光?”指了那女子骂:“你要清白你把你那×掰开,看有没有男人的?在里边?”君亭压住麻巧就打。麻巧叫:“你打死我让我给她铺床暖被呀?!”君亭吼道:“你给我叫,你再叫一声?!”麻巧不叫了。瞎瞎媳妇赶忙拉了麻巧就走,君亭就势站起来,理他的头发,临下楼了蹬了那女的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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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巧闹了万宝酒楼,消息不免在清风街传出,可是第二天,麻巧却再次来到万宝酒楼,当着众人的面,说她错怪了君亭,也错怪了万宝酒楼上那个服务员,而且道歉。这绝对是君亭导演的。如果君亭压根不理会,别人倒认作是麻巧生事,而麻巧不是顺毛能扑索的人,她这么表演,就欲盖弥彰了。但是,这种表演不管多么拙劣,你得佩服君亭毕竟是制服了麻巧,清风街又有几个男人是制服住老婆的主儿呢?我好事,曾经去君亭家和夏天智家的周围偷偷观察。我发现了君亭从那以后是每天都按时回家吃饭和夜里回去睡觉的,而夏天智也在他家院子里大骂过夏雨,不久,万宝酒楼上的那个女服务员就再不见了。那个女服务员一走,三踅好久一段不去万宝酒楼了,丁霸槽从北塬上采购了五条干驴鞭,用烧开的淘米水泡了,对三踅说:“你不来吃钱钱肉呀,厉害得很,才泡了半个小时,就在盆子里栽起来了!”三踅说:“我已经上火了,还让再流鼻血呀?!”倒是坐在万宝酒楼前让剃头匠剃光头,拿了炭块在墙上写:“你可以喝醉,你可以泡妹,但你必须每天回家陪我睡,如果你不陪我睡,哼,老娘就打断你的第三条腿,让它永远萎靡不振!”夏雨知道三踅这话指的谁,用瓦片把字刮了。

  清风街好长好长的时间里再没有新闻了,这让我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每日从七里沟回来,在街上走过,王婶还是坐在门道里的织布机上织布,铁匠铺已经关门,染坊里的叫驴叫唤上几声再不叫唤,供销社的张顺竟趴在柜台上打起盹儿了。我一拍柜台,他醒了,说:“啊,买啥呀?”我说:“没啥事吧?”张顺说:“进了一罐酒精,陈亮来吸过导管了。”我骂了一句:“谁稀罕喝你酒精呀?!”回去睡觉。枕着的那块砖,把头都枕扁了,就是睡不着,便坐起来想白雪。我很想白雪。想得在街巷里转,就看见了陈星挑着一担苹果从果园里回来,担子头上别着一束月季。我抓起一个苹果要吃,他说:“你给一角钱吧。”我没钱,理他的,我把苹果狠狠地扔回筐里,却把那一束月季拿走了,说:“这月季该不会要钱吧?!”拿着月季,我突然想,也许是那个人的心意呢,就觉得自己像月季一样盛开了。

         那个傍晚,我的心情陡然转好,而且紧接着又来了好事。我拿了月季唱“清早间直跪到日落西海”:

  夏雨便喊住了我,要借用我们的手扶拖拉机,说是明日去剧团把白雪的一些东西拉运回来。这是多好的事!给白雪拉东西,白雪肯定要去的,即便白雪不去,能给白雪拉东西那也幸福呀!我说:“好呀!”眼睛盯着月季,月季嫩闪闪的,好像也要说话。夏雨说:“我二伯不知肯借不?”我说:“我说借就借!”夏雨说:“那好,你把手扶拖拉机收拾好,明日几时走,我才叫你。”我立即去找哑巴,我没有告诉他夏雨要借手扶拖拉机的事,只说我要用一下,就把手扶拖机从东街开到了西街我家的院子,开始用水清洗车头和车厢。这已经是鸡上架的时候了,我没有吃饭,还在清洗着,夏雨又跑来了。我兴奋地说:“该不是连夜去吧?”夏雨说:“明日一早走,我先把手扶拖拉机开到万宝酒楼那儿。”我说:“你要开?”夏雨说:“我开呀!”我说:“你不相信我的技术?我开得稳着哩!”夏雨说:“我借车不借人。”这个夏雨,猴羔子,不是在日弄我吗?我那时真的要反悔,不借给他手扶拖拉机了,可又是答应过了他,气得哐地一声扔了手摇把,说:“你开吧,你开吧!”夏雨把手扶拖拉机开出了院门,我却请求他不要把手扶拖拉机开走,我要手扶拖拉机先留在我这儿一夜,明日一早我再把它送到万宝酒楼的。我的请求几乎是哀求,我说:“你听,来劲在哭哩!”手扶拖拉机的马达声确实在哭,在一哽一噎地哭。夏雨放下了手扶拖拉机,疑惑地看着我,说:“是不是又犯病啦?”离开了院子。

  在这一个晚上,我做了面条吃,我吃一口,给手扶拖拉机吃一口,车头上就挂了三十二条面。我给手扶拖拉机说了无数的话,我说:来劲呀,你明日去吧,乖乖的,不要耍脾气,因为车上坐的是白雪,白雪的身子是颠不得的。我说,我感谢你,你安安全全去了再回来,我给你喝最好的柴油。我是常常在感谢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的,比如,我的眼睛,我的脚腿,心肝肺胃,甚至肛门还有那个。它们一直在辛辛苦苦为我工作着,使我能看到白雪,想到白雪,即便是那个东西没有了,它仍能让我排尿,能让我活着,我得感谢它们。来劲当然要感谢,谁说它仅仅是个铁疙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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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因为我感谢着手扶拖拉机,在第二天,手扶拖拉机去了县城,我在七里沟里脑子里总是浮现着手扶拖拉机上的事。我知道在手扶拖拉机出发的时候,陈星是搭了顺车,还捎上了两大麻袋的苹果去县城卖。陈星一路上都弹他的吉他,他反复地唱:你说我俩长相依,为何又把我抛弃,你可知道我的心意,心里早已有了你。陈星唱着,白雪却红了眼,趴在车厢上不动弹。夏雨说:“陈星,我要问你,你现在和小翠还好着吗?”陈星不唱了,拿眼睛看路边的白杨,白杨一棵一棵向后去,他是不唱也不再说。夏雨又说:“那你知道小翠在省城里干啥吗?”陈星说:“你知道她的情况?”夏雨说:“不知道。”一块石头垫了手扶拖拉机的轮子,手扶拖拉机剧烈地跳了一下,陈星的头碰在了车厢上,额上起了一个包。一个麻袋倒了,苹果在车厢里乱滚。陈星没有喊痛,也没揉额上的包,眼泪快要流出来了。白雪就拿过了吉他,但白雪她不会弹,说:“你最近又写歌了没?”陈星说:“写了。”白雪说:“你唱一段我听听。”陈星说:“行。”唱道:“312国道上的司机啊,你来自省城,是否看见过一个女孩头上扎着红色的头绳,她就是小翠,曾带着我的心走过了这条国道,丢失在了遥远的省城。”陈星这狗东西到底不是清风街人,他竟然用歌声让白雪伤感了,眼泪虽然没有下来,却大声地吸溜着鼻子,说:“你真可以,陈星,你也给我教教。”夏雨说:“嫂子要跟他学呀?!”白雪说:“你看着路!”陈星说:“你是秦腔名角了,倒要唱民歌?”夏雨说:“陈星,用词不当,流行歌怎么是民歌?”白雪说:“你才错了,过去的民歌就是过去的流行歌,现在的流行歌就是现在的民歌。我演了十几年秦腔,现在想演也演不成,哪里像你什么时候想唱就唱,有心思了就唱。唱着好,唱着心不慌哩。”夏雨说:“嫂子还有啥心慌的?人常说女愁哭男愁唱,我才要学着唱几首呢!”白雪说:“你也和对象闹别扭啦?”夏雨说:“哪能不闹?她要走就让她走!”白雪说:“她要往哪儿去?”夏雨说:“省城么,清风街拴不住她魂了么。”车厢里的苹果又滚来滚去,最后又都挤在车厢角。白雪不敢再接夏雨的话,拿眼看着苹果,说:“苹果在县城能卖得动吗?”夏雨说:“谁知道呢,总得出卖呀,不出卖就都烂啦。”白雪再一次趴在了车厢上,自言自语道:“这都是咋回事呀?!”

  白雪从剧团的宿舍里把日常用品全拉了回来,其中就有着一支箫。夏天智对这支箫爱不释手,可惜他气息不足,吹奏得断断续续不连贯,就每日早晨出外转游一趟回来了,立在巷子里听白雪在院子里吹。白雪是每日吹奏上一曲,四婶说:“听你吹,就像风里的竹子在摇哩!”白雪说:“呀,娘懂音乐哩,这曲子就叫《风竹》!”四婶说:“我是瞎听的。你吹惯了,你就吹几声,千万不敢吹得多,用气伤了孩子!”白雪说:“没事没事,让孩子听听音乐也是胎教么。”就又吹起来。夏天智在巷中听久了,禁不住地进了院子,白雪却不吹了。白雪总是不愿在公公面前唱戏或吹箫,使夏天智很遗憾,他说:“吹得好!”白雪说:“不好。”脸色绯红地到自己小房间去。她听见婆婆在低声发恨,说:“哪有你这样做公公的?!”夏天智说:“吹得好就吹得好么。”嘿嘿地笑,坐到堂屋椅子上庄严地吸起水烟了。

  这一夜间,白雪做了一个梦,梦见挂在墙上的箫呜呜在响,然后那响声里似乎在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梦是白雪说知给夏雨的,夏雨在事后给丁霸槽说时我听到的。梦醒以后白雪再也睡不着,睁了眼在窗里透进的冷光中静静地看着箫。事情得追溯得很远,县剧团的演员中,家住县城以西的只有白雪和百胜,百胜是西山湾人,吹笛子吹箫。以前的岁月里,一到礼拜天,百胜骑了摩托,白雪总是搭坐在摩托车后座,他们一块回家。百胜的挎包里迟早都装着箫,他说他最喜欢晚上坐在他家后边的山梁上吹,能吹得山梁上的蝴蝶乱飞。白雪那时天真,偏偏不信,百胜说不信你跟我到我家去看,但白雪一直没去过他家。直到白雪订了婚,白雪是和百胜真的夜里坐在山梁上吹过一次箫,天上的星星都眨眼,而蝴蝶并没有飞。白雪说:“你吹牛,哪儿有蝴蝶?”百胜说:“你不是个大蝴蝶吗?”就在那个晚上,百胜将这支箫送给了她。这支箫白雪一直挂在自己的房中。百胜死去了,这支箫还挂在白雪的房中。夏风并不知道这箫的来历,白雪也不愿告诉他,他还问过她会吹吗,她说不会吹,夜半里等着它自鸣哩。这原本是白雪顺口说出的一句话,没想现在,箫真的在白雪的睡梦里鸣响了!白天过去,白雪似乎也不再多想起什么,到了晚上,她又梦到了箫在呜呜地响,同样有一种声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样的梦连续了三个晚上,白雪便害怕了,神色恍惚,不知所措。她想:是不是做了鬼的百胜在给她托梦,是不是百胜的鬼魂已经不满意了她依然保留着他的遗物而又每日吹奏?于是在第四天的早饭后,白雪给四婶说了声她到娘家走走,就把箫拿着走了。四婶还说:“你拿箫干啥?”她诓着说:“我外甥说要学吹箫,借的。”白雪就走到西街牌楼下了,折身上了312国道,独自往西北方向的西山湾去。

  该说说我在这一天的情况了,因为不说到我,新的故事就无法再继续下去,好多牛马风不相关的事情,其实都是相互扭结在一起的。这一天,太阳灰着,黑色的云一道一道错落,整个天空像一块被打砸过裂开纹路的玻璃,又像是一张蛛网,太阳是趴在网上的蜘蛛。我们照例在七里沟劳动,你说怪不怪,那棵麦苗,就是夏天义在下冰雹时用竹帽护着的那棵麦苗,已经长到两乍高了。按时节,麦苗露出地面后,最多长四指高就不再长了,一直要等到明年的春上才发蘖起身的,但这棵麦竟见风似长,它长到两乍高了!我没有见过,夏天义活了七十多岁他也说没有见过。麦苗离那棵树不远,树上的鸟仍是每日给我们唱着欢乐的歌,这三样事是七里沟的奇迹,我们约定着一定要保护好。许多秘密,不能说破,说破了就泄露了天机。我想到这点的时候就看着哑巴,想着哑巴一定在前世里多言多语,今世才成了哑巴。我刚刚这么想,哑巴开着的手扶拖拉机突然间就熄火了,怎么捣鼓都捣鼓不好。夏天义骂了一顿哑巴,就让我回村找俊奇,因为俊奇以前在农机站做过修理工。我跑回到清风街,怎么也找不着俊奇,俊奇娘听说是夏天义让我来找俊奇的,拉了我的手问七里沟中午还热不热,一早一晚是不是冷,又问夏天义身子骨咋样,??嗦嗦,没完没了。我哪里有时间和她说这些?!又到了中街去找俊奇,才知道俊奇是收过了赵宏声家的电费后再到新生的果园里收电费去了。命运是完全在安排着我要再一次见到白雪的,我往果园去,路过万宝酒楼前,猛地头上一阵湿,以为是下雨了,抬头一看,二楼的阳台上立着河南人马大中,还有小炉匠的儿媳妇,那女人抱着两岁的男孩,男孩撒了尿了,从空中洒下来。我说:“哎,哎,把娃咋抱的?”那女人忙把孩子移了个方向,马大中嘎嘎大笑,他牙上满是烟垢,张着的是黑嘴。我有些生气了,那女人却说:“引生,娃娃浇尿,喜事就到。你有好事了哩!”清风街是有这种说法的,也亏她这话吉利,我没再怪罪,低头走了,却寻思:我会有啥好事?!到了312国道,路过砖场,看见三踅蹴在窑门口拿着酒瓶子往嘴里灌,他没有喊我过去喝,我也没理他,快步跃上了通往西山湾的岔路,要抄近道往果园去,一举头就眺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立马感觉那就是白雪了。

  白雪在去了西山湾后,她站在村口却犹豫了,是应该去百胜的坟上将箫埋在那里,还是去那个石头砌起的矮墙独院看望年迈的百胜娘?她徘徊来徘徊去,决定了还是去见百胜娘。便在村口的商店里买了一袋奶粉和两包糕点,低头往独院敲门。门楼明显比先前破旧了,瓦槽里长满了草,百胜死时贴在门框上的白纸联依稀还残留着一些。白雪禁不住一阵心酸,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使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拍门上的铁环。哐啷哐啷。她已经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但脚步声是从院子里响进了屋去,就是没有作应。她继续拍门,轻声地叫:“姨!姨!”她又听到了沙沙的声,隔着门缝往里一瞧,门缝里也正有一双眼睛往外瞧,然后门吱地开了,老太太一把将白雪拽进去,说:“是白雪哇!”院门又关上了。

  老太太头发像霜一样白,鼻子上都爬满了皱纹,双手在白雪的脸上摸。摸着摸着,看见了白雪拿着的箫,脸上的皱纹很快一层一层收起来,越收脸越小,小到成一颗大的核桃,一股子灰浊的眼泪就从皱纹里艰难地流下来。白雪在风里拥住了老人,她们同时都在颤抖。老太太很快又松开了手,她说:“白雪你看我来了?我只说我没福见到白雪了。白雪你来看我了!”白雪也流了泪,老太太竟替她擦了,两人上了屋台阶。门槛外的竹竿上晾着一块破布,破布上有一摊像鸡蛋花一样的粪便。白雪没有多想,推开了堂屋门,迎面的柜盖上立着百胜的遗像,百胜在木框子里微笑着。她咬着嘴唇一眼一眼看着走近去,她感觉她是被拉了近去,将箫轻轻横放在了相框前。她没有出声,心里却在说:百胜,我把箫给你拿来了,我知道你离不得箫的。心里还在说着,门外一只黑色的蝴蝶就飞进来,落在相框上,翅膀闪了闪,便一动不动地伏着。白雪打了个冷噤,腿发软,身子靠住了柜。

  老太太并没有瞧见白雪的摇晃,她挑了东边小房门的门帘,说:“没事,是白雪。”白雪回头看时,门帘里走出来的竟是娘家的改改,怀里抱着婴儿。白雪呀地叫了一下,说:“嫂子你在这儿?”嫂子说:“姨是我娘的干姐妹。你不知道吧?百胜在的时候,我还说咱要亲上加亲了……”嫂子忙捂了嘴说:“你快来瞧瞧,这孩子是你保下来的!”白雪把孩子抱起来,孩子很沉,她说:“你这个超生儿,倒长得这么胖啦!”

  白雪原本是来看看百胜娘,把箫送还的,没想却遇见了躲避的嫂子,她就多呆了一会儿,直到老太太做了一碗荷包蛋吃了,才离开了西山湾。白雪送还了萧,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从西山湾外小河边走了一段漫坡,上了塬。塬上的路两边都是土塄,土塄上长着柿树,摘过了柿子又开始了落叶,树全变成了黑色,枝柯像无数只手在空中抓。枝柯抓不住空中的云,也抓不住风,风把云像拽布一样拽走了。

  我感觉远处走来的是白雪,果然是白雪。我一见到白雪,不敢燥热的身子就燥热了,有说不出的一种急迫。我想端端地迎面走过去,我可以认为我这是要到西山湾办事去的,无意间碰上的,天地虽然大,偏偏就碰上了。我这样想当然是在说服我的紧张,以免我先脸红了,手没处放,脚步也不知该怎么迈了。狗东西三踅,他咋见任何女人都那么勇敢呢?我见别的女人也能勇敢的,但见了白雪就不行。我用手拍着我的脸,说:“不怕,走,把头扬得高高的!”我走了两步。走过去怎么办呢?和白雪打个照面了,肯定她会猛地一惊的。那就别吓着了她。我咳嗽了一声,企图让白雪先发现了我有个准备,但白雪并不理会,扭着头还在看着土塄上的柿树。我又想,和白雪打个照面了,我该怎么办呢,是给她点个头,是给她笑一下,还是搭讪一句?这么一想,我真真正正是胆怯了。唉,如果旁边还有他人,我一定会大大方方的,可现在就我一个人,我不敢。我是一猫腰上了路边的土塄,就爬在土塄的犁沟壕里,一眼一眼盯着白雪终于走了过去。她走过去了,我又后悔了,双拳在地上捶,拿额头在地上碰。一只乌鸦在不远处嘲笑我,它说:“呱!呱!你是个傻瓜。”但我对乌鸦说:其实暗恋是最好的,安全,就像拿钥匙开自家屋里的门,想进哪个房间就进哪个房间!白雪那天穿的是白底碎兰花小袄,长长的黑颜色裤,裤腿儿挺宽,没有穿高跟鞋,是一双带着带儿的平底鞋,鞋面却是皮子做的,显得脚脖子那样的白。她从土塄下走过,我能看到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和屁股上部微微收回去的后腰,我无法控制我了。我是有坏毛病,我也谴责我思想是不是败坏了,但我怎么就不知不觉地手伸到了裤裆。我那东西只有一根茬儿,我只说它是残废,没用的了,却一股水射了出来,溅落在一丛草上,一只蚂蚱被击中,趔趄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我的身子怎么会这样?我没有流氓,是身子又流氓了,它像僵死的一条蛇瘫在了犁沟壕里,我却离开了它,已随白雪远走了。

        白雪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走出了塬,上了312国道,她更搞不清的是她的衣服上有了一只土灰色的蛾子,怎么赶也赶不走,蛾子就一直跟着她走到了家门口,才飞到门楼上的瓦槽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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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比一天地凉起来,鸡在脱毛,脱光了脖颈,也脱光了尾巴。二婶把摘回来的柿子取了蒂杷,塞在瓷瓮里酿醋,醋十几天就酿好了,满屋里都是酸味,蚊子少起来,却惹得更多的苍蝇进来,都趴在电线绳上。夏天义在池塘边的柳树上捡着了三十七个蝉壳,也从地砸的捡着了三条蛇的蜕皮。蝉壳和蛇蜕研末了可以治中耳炎的,光利从小耳朵就不好,时常会流出一些发臭的脓水来。但是,当他把蝉壳和蛇蜕要交给二婶让保存起来时,他意识到光利已经离开了清风街,就自个把蝉壳和蛇蜕放在了窗台上,而从口袋掏出一把酸枣给了二婶,说:“你尝尝这个。”他坐在门槛上挽上了裤管,狠劲地挠腿,鳞一样的皮屑就落下来。二婶把酸枣吃在嘴里,又吐了,说:“你不知道我牙掉了一半,还能吃酸?”夏天义说:“几时给你也镶镶牙,白恩杰的小舅子镶牙镶得好呢。”也就是这一天,光利的信到了清风街,使夏天义例外地没有去七里沟,而垂着脑袋整整在院子里闷坐了半天。光利和他的未婚妻远走了新疆,再也没有消息。庆金时常跑邮电所,终于等来了一封信,信却是写给夏天义的,还寄了一小包裹,装着一个可以拉长收短的挠手。挠手正面写着“光利的手”,背面写着“孝顺”。夏天义心里酸酸的,却没有念叨孙子的好处,倒把挠手丢在了一边。在夏家的本门后辈中,夏风是荣耀的,除了夏风,再也没一个是光前裕后的人了。老话里讲: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书读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家的饭,给公家工作,可庆金、庆玉、庆满,还有雷庆,却不是没混出个名堂就是半道里出了事。书没有读好的,那便好好耕田吧,夏雨完全还能成些事体的,可惜跟着丁霸槽浪荡。而使夏天义感到了极大羞耻的就是这些孙子辈,翠翠已经出外,后来又是光利,他们都是在家吵闹后出外打工去了。夏天义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在土地上干活,天底下最不亏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却留不住了他们!夏天义垂着脑袋坐在院里,院门被挤开了一条缝,钻进来了来运和赛虎,还有那几个狗崽子也一个一个滚进来了,但这些夏天义都没有理会,直等到来运把那个挠手叼起来进堂屋门时,挠手碰到了门扇,夏天义才抬起头来,说:“滚!”这一声吼使来运害怕了,夏天义也害怕了,自己打了个冷怔。夏天义害怕的是在这一瞬间里认定夏家的脉气在衰败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来学样儿要出走的还有谁呢,是君亭的那个儿子呢,还是文成?后辈人都不爱了土地,都离开了清风街,而他们又不是国家干部,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吗?夏天义叹息着这是君亭当了村干部的失败,是清风街的失败,更是夏家的失败!他便在傍晚去了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凉粉,这可能是他第一回凉粉端在手里了却没有吃,因为他看见了斜对面的土地神庙,一群鸡在庙门口刨着尘土觅食,他端了凉粉过去,贡献在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前,一跺脚,把鸡群撵得嘎嘎乱飞。

  夏天义在土地神庙里坐到了天黑,书正媳妇操心着她的凉粉碗,赶了过来,问:“天义叔你做啥呢,钻到这黑屋子里不出来?”夏天义一语不发,顺门就走。走到巷口了,迎面走来夏雨,他突然问:“夏雨,你记不记得原来十八亩地头的那一块石板?”夏雨莫名其妙,说:“石板?”夏天义说:“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字。”夏雨说:“记得。”夏天义说:“后来呢,知道不?”夏雨说:“谁知道弄哪儿去了,是不是修街道时棚盖了水道?”夏天义张着嘴,一嘴黑牙,是一个黑窟窿,说:“可能是棚盖水道了!”夏雨说:“二伯咋想起那块石头?”夏天义说:“我托付你件事,选一块大青石,上面刻上‘泰山石敢当’,就栽在这巷口上。办得到?”夏雨说:“这简单得像一个字!栽这干啥?”夏天义说:“土改时才分了地,那时害怕守不住,我是让人刻了个石板栽在十八亩地头上的,从此地主富农再没有翻过势。现在你看么,清风街成了啥了,得镇一下邪哩!”又说:“你们年轻人怕不信哩。”夏雨说:“信的,咋不信呢,我得找一块大大的青石!”

        夏雨果然从小河里抬来了一块大青石,让人在上边刻了“泰山石敢当”,但夏雨把刻好的石头不是栽在清风街口,而是栽在了万宝酒楼门前。

  夏天义对夏雨的做法极其不满,开始对这个侄儿不抱希望了,尤其听到了万宝酒楼上有妓女的传言,他甚至在夏天智家一看见夏雨进门就起身走了。夏天智一次在家请夏天义吃酒,夏天智提到夏雨在家里身沉手懒,给金莲的侄女家挖地窖却一天一夜不出洞,说:“咱给人家养儿哩!就这,金家那女子还两天好了,两天恼了。你说咱的娃贱啊不贱?”夏天义说:“他能不贱吗?瞧着吧,他会有报应的事哩!”这话四婶却不爱听,她在厨房里对夏天智说:“他二伯说的是当伯的话吗?夏雨再不好,他也不该咒呀!”夏天智说:“二哥的脾气你不知道?”四婶说:“他现在活得不得人爱!”在为客人盛面条的时候,给一块来家的上善面碗下卧了两颗荷包蛋,给夏天义卧了一颗。

  终于有一天,是个阴天,风刮得呼呼响,柳树、槐树和杨树披头散发,巷道里的鸡羽毛翻着,像毛线缠成的球都在滚。夏天义把夏家所有的孙子、孙女们都叫到了七里沟;文成在家里睡觉,不想去,不去不行。夏天义黑着个脸,手里提着一节麻绳。一路的风吹得孩子们蓬头垢面,他们在七里沟的石坝前,没有坐,都站着,听夏天义讲夏家的祖先怎样从湖北沿汉江逃荒而上,翻过了秦岭,在这个四面环绕的小盆地里开垦出第一块地,又怎样先有了东街的村子,待到清朝以后外姓不断进来,才逐渐有了中街和西街。孩子们听了并不感到震动,却埋怨祖先逃荒逃的不是地方,为什么没去关中大平原呢,没去省城呢?夏天义说:“放屁!”文成说:“就是没选中好地方么!在关中平原上葱长得二尺高,咱这儿撑死才五寸高。还不让人说!”夏天义说:“狗东西,倒怪起祖先了?没祖先哪有你?!”文成说:“生娃都是寻乐的副产品。”文成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夏天义一时还没听清,等醒悟了,气得拿眼睛瞪文成,但文成说的也还有点道理,他就忍了忍,又讲当年他们这一辈人如何修河滩地,所有的男劳动力,没有谁的肩上不被杠子磨出一块死肉的,又如何在坡塬上建大寨田,仅一个冬天,俊奇他娘在坡塬上捡穿烂的草鞋,就捡了三千二百双,又如何在水库上干吃着稻糠子炒面抬石头,连水都喝不上。文成又说:“水不是用河装着吗?”夏天义说:“你咋啦?你咋啦???!”文成不敢插话了。夏天义又讲修河滩地,伤了多少人,建大寨田又累病了多少人,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孩子们的大爷死在了水库工地上。孩子们已经知道那一段历史,但他们也听说了二爷当村干部的时候,县上原准备征用清风街的地,要把县煤矿上的煤运来建炼焦炭的基地,而二爷以清风街耕地面积少为由带头抵制,结果炼焦厂移到了八十里外的赵川镇。他们说:“人家赵川镇已经是座城了!”夏天义说:“是城又怎么着,那里到处都是煤,人去了要尿三年黑水的!”他们说:“上海当年被外国人占了,现在又怎么样?”夏天义说:“你们这些猪狗王八蛋,帝国主义侵略有理有功啦?谁给你们灌输的这种思想?!”夏天义发了火,不讲话了,他要用劳动来改造他们。他让赵宏声把那幅对联用红油漆写在了七里沟的崖壁上,然后用红油漆将沟里的大小石头都标上一到二十的数字,让孩子们去把这些有数字的石头往坝上抬,而他就在坝址上验收,必须每人一天抬够三百分。夏天义说,这种计量法就是当年他们修河滩地修水库时采用过的,那时吃的啥,喝的啥,一天要抬够六百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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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当然要偷懒了,他们暗中用布头蘸着还未干的红油漆涂改数字,往往将写有2的石头改成8或12。夏天义并未觉察,奖赏着他们,就钻进草棚里要给他们生火烤洋芋吃,一人吃三个。

  把孩子们赶到七里沟劳动,本家的媳妇们不大愿意,但当面不敢说。文成是父母离婚后总逃学,他娘拿扫炕笤帚打着赶不到学校去,在七里沟抬了几天石头,回来喊肩疼腿疼,他娘说:“你爷是教育你哩,看你还上学不,再不上学,将来就抬一辈子石头!”梅花对小儿子去七里沟抬石头虽不高兴,却也没多阻止,因为小儿子在家不听话,让夏天义管管也好,而且回来还能带些北瓜。我们在七里沟垫出来的地上种了很多北瓜,北瓜结得很大,夏天义常常回来摘一个就送给了街上碰着的人,夸耀说这是七里沟的北瓜,随便撂了几颗籽儿就见风长,瓜蔓都一丈长,瓜结得一个筛箩一个筛箩的。梅花的小儿子每次回来拿一个北瓜,夏天义没有吭声,但夏天义没有想到的是就因了北瓜又生了一肚子的气。

  说起来都是三踅惹的。三踅的媳妇一直不生育,按清风街的风俗,在媳妇生日的那天,若有人能把瓜果偷偷塞在炕上的被窝里,就预示着能怀上孕的。三踅经过了白蛾的风波后,老实地回家过日子,也请中星爹给他算能不能生儿生女的卦,中星爹让三踅写一个字来,三踅写了个“牛”字,中星爹说:“恐怕生不了。”三踅问:“为啥?”中星爹说:“生字缺了下面一横,就成了牛而不是生了。”三踅说:“??!”中星爹说:“牛是有地耕了才有牛的价值,可你这牛没地,事情不怪你,怪你媳妇。”三踅当下骂媳妇:“把他娘的,她给我凶哩!”又问中星爹有没有禳治的办法,中星爹说明日你把你媳妇叫来,这得检查检查。三踅回来,并没有领媳妇去检查,他在大清堂里对赵宏声说:“他是让我送礼哩,这老东西!我让媳妇去检查什么,让他在媳妇身上摸呀?老流氓!”赵宏声便记起了老风俗,让他在媳妇生日那天叫人往炕上塞瓜果。三踅说:“那你给我家塞么!”赵宏声说:“这得娃娃们干。你肯买条纸烟,记住,要好纸烟,我会让你满炕都是瓜果!”三踅就买了一条纸烟,赵宏声在晚上给了文成一袋核桃,如何如何交待了,文成他们在第二天将八个大北瓜揣在怀里去了三踅家。三踅当时在家,心下明白,故意不理会,等他们把北瓜塞在炕上的被窝里了,出来每人发了一小包花生。夏天义发觉北瓜少了许多,问到我,我说了原因,夏天义说:“三踅是个害祸,让再生个害祸呀!”虽没骂文成,却再摘了北瓜叮咛我给秦安家送去。

  我是把北瓜送到秦安家后,又匆匆地往七里沟去,到了东街外的小河边,瞧见了白雪又在那里洗衣裳。这条小河肯定与我有缘分的,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碰上她了。秋天里的水比夏天的水旺,河面上的列石被淹没得只剩下个石头尖儿。白雪已经洗好了一篮子衣服,要从列石上过,但白雪的肚大起来了,几次要过几次又吓得不敢过,我就从路上跑了下去。我这一次非常地勇敢,没有犹豫,一犹豫就胆怯了,我说:“我背你过!”连鞋带袜子就?在了水里。我说“我背你过”这话时,把白雪吓了一跳,但我连鞋带袜子?在了水里一定是感动了白雪,她没有愤怒,说:“啊,不,不用。”掉头就往河的下流走,想寻个水面窄的地方过去。我愣在那里,脸火烧火辣的,却念叨:河呀河呀,你不要有窄的地方!河水也就眼看着又涨了一些。白雪到底没寻着窄处,她又走了上来,准备脱了鞋?呀。我站在了列石上,可怜地说:“你不要?,我拉你过来,行不?”说完了还怕她不肯,在岸上就折了一个树棍儿,把树棍儿的一头伸给她。白雪撩了一下头发,往周围看了看,把树棍儿的一头握住了。这树棍儿是怎样的一个树棍儿呀,一头是我,一头是白雪,我们就在列石上走。别人家牵的是红绳儿红绸子,我们牵的是树棍儿。我手不停地抖,通过树棍儿,白雪的手也抖起来。白雪到底是正面看我了,她一看,我倒害羞了,眼光落在了列石上。这列石实在是太少了,它有一百个一千个,永远的走不完,多好!但列石却很快走完了。我听见她说了声“谢谢”,抬起头,她已经走了。她走得急,篮子里洗过的一件东西掉下来。我说:“……哎,哎!”她没有回头,走得更急了,一到了岸上的漫坡,漫坡上一丛毛柳挡住了她,一只鸭子嘎嘎嘎地从毛柳下跑出来。我走过去,静静地看那掉下的东西,它竟然是一件小小的手帕。

  等我赶到了七里沟,夏天义却在拿了麻绳抽打文成。文成犟得很,任凭夏天义的麻绳怎样在他的屁股上抽打,都挺着身子,硬起脖子,一声不吭。我说:“你学刘胡兰呀?!”把麻绳夺下,推了夏天义到草棚。夏天义气呼呼地说:“他要是回个话,哭一声,我倒是不打了,狗东西竟这么犟!”我问怎么回事,夏天义才告诉我,在我走后,他摘了一个最大的北瓜,想生火熬了给孩子们吃,切开时竟然发现里边有了人的粪便。当下追问是谁干的,孩子们先都不说,后来就检举是文成。是文成用小刀将北瓜开出一个口儿,掏了里边的瓜籽,将粪便拉进去,然后再把开出的那块原口子放好,几天切口就长合了,而且北瓜长得越发大。听夏天义一说,我也生气了,出去对文成说:“你咋这坏的?!”文成唬着眼瞪我。我说:“你还能打了我?”文成就提了两个拳头。我那时一是有夏天义作靠山,二是我才得了白雪的手帕,我就不怕文成,趁他不注意,一脚踹在他的后腿弯,他扑通跪下了。我说:“给你爷认错!”文成竟一下子扑起来向我挥了拳。我们在那里斗打起来,他打我一拳,我打他一拳,然后像两只?仗的公羊,分别退后,几乎同一时间伸着脑袋向前冲,砰地一声,两人都坐在地上,他头上一个包,我头上一个包。孩子们一声喊:“爷!二爷!”夏天义坐在那里看着我们打,不说话,也没有动。直到文成发了狂,他打不过我,却拿了木杠子使劲在石头上抡,木杠子断成了两截,他从七里沟跑走了。夏天义说:“你打他干啥呀?你这一打,他就不会再来啦!”

  果然,第二天文成不来了,孩子们都不来了,跟随夏天义的又只剩下我和哑巴。我嘲笑哑巴前世一定是狗变的,就只对夏天义忠诚。哑巴做着动作,意思在说我也是狗,和他一样是两条狗。可哑巴哪里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卖力,平日两人抬的石头现在一个人掮着就走了,是我得到了白雪的手帕!人有了快乐和悲伤总喜欢诉说的,我的得意不敢对夏天义和哑巴说,我憋得难受,终于在第三天晚上去给赵宏声说了。我说:“宏声,我有话要给你说的。”赵宏声说:“说么。”我却犹豫了,说:“还是不给你说的好。”赵宏声说:“不说了就不说。”不说我又怎么能行呢?我还是给他说了。赵宏声听罢却没激动,说:“就这?这有啥的?!”我说:“你不懂!”赵宏声说:“我是不懂没×人的想法。”我说:“白雪肯定是把手帕故意遗给我的!”赵宏声说:“既然是故意遗给你的,你就去和她多亲近么。”我说:“我又怕她不肯。”赵宏声说:“我倒有个办法,只是有些损。”我说:“损命吗?事情是我的事情,要损就损我的命。”赵宏声说:“但你一得保密,二得孝敬我,我要做个门匾呀,你把你家的桐木板拿一块来!”成了人精的赵宏声果然教授了我一个绝法儿,我就把我家的桐木板拿了一块送给了他,他刻上了“开元济世”四个字,挂在了药铺后的墙上。当天夜里,我就让猫在那件小手帕上撒了尿,第二天偷偷又将小手帕铺在七里沟的一个蛇洞口,果然傍晚要离开七里沟时我去察看小手帕,小手帕上有了蛇排出的精斑。这法儿一定要给我保密,一定不要传给别人,赵宏声说这是他在一本古药书中看到的。我拿了小手帕再次去找赵宏声,我说:“真的拿了小手帕对着白雪鼻前晃晃,白雪就迷惑了,能跟着我走吗?”赵宏声说:“我没试过,或许能吧。”我说:“这是不是违犯法律和道德呢?”赵宏声说:“我只给你法儿,至于你怎么用,给谁用,那是你的事。斧头可以劈柴也可以杀人,斧头仅仅是工具么。男人都身上带着×,难道能说是有强奸嫌疑吗?”我兴奋得嗷嗷大叫,走出他的药店门,头碰着了门上的玻璃,我不疼,玻璃却烂了,赵宏声在后边大声骂我,要我必须赔他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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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地就在七里沟口瞧见了白雪。白雪是顺着312国道中间的那条白线往前走的,她在训练她的腿,以免成八字步。我就从七里沟跑了出来。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了,没有在白雪的身后追,那样会吓坏她的。我上了国道边的庄稼地里拼命地跑,跑过了白雪,然后从庄稼地里下来,潜伏在国道边的一丛茅草中。白雪过来了,她还是微笑着,走着猫一样的步子,屁股一拧一拧的。我忽地跳了出来,像电影里那些强盗,不,是侠客,跳出来还做了一个威武的动作。白雪呀地一声吓着了。白雪受惊的样子真是叫人心疼,她的嘴张着,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就举在那里。我极快地从怀里掏,掏出来的是一双破手套,掏错了,再掏,就掏出了小手帕,在白雪的脸前晃。我听见白雪说:“你干啥,干啥?”我只是晃,白雪脸上的肌肉就僵起来,目光呆滞了。我说:“宏声,我成功了!”转身就走。回头一看,白雪果真也跟着我走,我走多快她走多快,像我的影子,或者像我牵着的木偶。我们走过了整个清风街,清风街的人都注目着我。我拿脚踢了一片树叶,树叶踢飞了,再踢一片树叶,那不是树叶,是颜色像树叶的一块石头,把我的脚趾甲踢掉了,我不嫌疼,继续走。人群里有白恩杰,有丁霸槽,也有张顺和三踅,他们都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是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也嫉妒得说不出话。我微笑着给人群点头,皇帝也都是这样的。我们走到了我家的院子,进了堂屋,上到炕上,白雪平平坦坦地躺着了。等到白雪躺在了我的炕上,我却不敢去碰她了,就坐在炕沿上一眼一眼看她,担心她是个香草,我气一出粗,香草就飞了。我伸出了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脚,脚腻腻的,柔得像婴儿的屁股,但有些凉,像一疙瘩雪,但我从头到脚却火烫火烫的,我又担心再摸她,雪就要化了。我让白雪静静地躺在炕上,她一直昏睡着,我希望她永远就是个睡美人躺在那里。我坐在了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屋,连苍蝇蚊子都不能进去。榆树上下来了一只蜜蜂,它硬要进去,把我的头蛰了,它在拔屁股上的毒刺时把半个身子拔掉了,它也死了。我连续三天再没去七里沟,夏天义以为我患了病,寻到了我家,他看见我好好地在屋门口,说:“你在家干啥哩?”我拿眼瞧着土炕,没说话,只是笑。夏天义就走过去揭土炕上的被子,被子揭开了什么也没有。我却是扑过去抱住了夏天义,我不让揭开被子,甚至不让他靠近土炕。夏天义说:“你又犯疯病啦?!”我叫道:“你不要撵她!”夏天义说:“撵谁?”啪啪扇我两个耳光,我坐在那里是不动弹了,半天清醒过来,我才明白白雪压根儿就没有在我的土炕上。我说:“天义叔!”呜呜地哭。

  夏天义拉着我再往七里沟去,我像个逃学的小学生,不情愿又没办法,被他一路扯着。刚走到东街口牌楼下,有人在说:“二伯!”我抬起头来,路边站着的正是白雪。这个白雪是不是真的?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腿,疼疼的。夏天义说:“你去你娘那儿了?”白雪说:“我到商店买了一节花布。”我一下子挣脱了夏天义的手,跳在了白雪的面前,将那小白帕按在了她的鼻子上。白雪啊地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夏天义立即将我推开,又踢了一脚,骂道:“你,你QQ!”一边把白雪拉起来,说:“你快回去,这引生疯了!”

  在我的一生中,这算是第二次最丢人的事了!但我没有恨白雪,也没有恨夏天义,我除了恨我外,就骂赵宏声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当天夜里我就去了大清堂追要那块桐木板,他乖乖地把桐木板还给了我,我还拼劲地拿脚在他家墙上踹了一脚。现在那个脏脚印还在,离地面一米高。

  足足有一个礼拜,我看太阳都是黑的。真的是黑的。白雪是不是也看太阳是黑的,这我不晓得。那个晚上天下大雨,我独自进了七里沟,连续在七里沟的草棚里住着不回清风街。那棵麦,还记得吧,它的麦秆差不多指头粗,三尺高了,谁在哪儿见过这样粗壮的麦子呢?我坐在桌子下面,和旁边那树上的鸟儿说话。鸟儿说:“喳!”我说:“咋?”鸟说:“喳喳!”我说:“娃娃?”鸟说:“喳喳喳!”我说:“谁的娃娃?”鸟说:“喳喳——喳喳喳!”我听不懂了。夏天义来了,他给我提了一瓦罐饭,说:“你QQ没回去着好,回去了夏雨便把你打死的!”我说:“他凭啥打我?”夏天义说:“白雪早产了!”我吓得脸色苍白,天哪,是我惊吓得她早产了吗?孩子是几个月的,早产是活着还是死了,白雪又会怎么样?夏天义说:“还好,她们母女都没事,只是那孩子瘦小得像个老鼠。”夏天义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双腿就软得再也撑不起身子,稀泥一样地瘫在地上。

  我拼命地掮石头,我想用超负荷的劳动来惩罚我,但一个大老鼠的模样总往脑子里钻。我想象那孩子瘦胳膊瘦腿的,脑袋挺大,眼睛细眯,一对招风耳。白雪好看得像一朵花,她的女儿却长成那么丑,我也搞不清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当时确实是这么个想法。待到真正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孩子的长相和我的想象几乎一模一样,让我非常惊奇。这当然都是后话了。我要说的是白雪从地上爬起来,小跑到家,心还扑通扑通跳,当时就上床睡下了。四婶在厨房里摘菜,听着卧屋里夏天智播放秦腔曲牌,先播的是《风入松》,再播的是《凡婆躁》,然后就是怪怪的一段曲子:
                                                                        
  四婶说:“这是啥曲子,听着不舒服!”夏天智在卧屋说:“你行呀,还能听出这曲牌不舒服,这是《甘州歌》,专门是鬼魂上场用的。”四婶说:“你快把机子关了,你招鬼上门呀?!”夏天智没关,说:“傻呀你,这是艺术!”还跟着哼起来。四婶这时候听见院门口有脚步声,知道白雪从外边回来了,可过了一会儿,并不见白雪到厨房来。就喊:“白雪,雪,你把花布买回来啦?”白雪没言语。四婶觉得怪怪的,走到白雪的小房间,白雪在床上躺着,手捂着肚子,满头的汗。四婶就说:“你怎么啦,白雪?”白雪说:“我肚子有些疼。”说着,更疼了,白雪的身子蜷起来,头顶在了床上。四婶有些慌,说:“疼得厉害吗?是不是什么东西没吃好?”白雪说:“我在街上碰着金莲,她让我吃了一把花生。”四婶说:“吃她的啥东西?想不想去厕所?”白雪说:“不想。”四婶说:“咋个疼法,是不是拉扯着疼?”白雪说:“像是谁在拽肠子。”四婶一下子慌了,说:“爷呀,今日是几号了,该不会要提前啦?!”就喊道:“别哼啦,别哼啦!”卧屋里收音机声戛然而止,夏天智过来了,说:“咋啦,我在家混得没权没势啦?”四婶说:“白雪肚子疼,你快去把三嫂叫来!”夏天智立即明白了,就弯腰勾鞋,踉踉跄跄跑出去。白雪已疼得从床上下来要走,却走不动了,扶着床沿,一会儿到床这头,一会儿到床那头。四婶说:“甭害怕,白雪,八成是要生了,世上都是人生人的,没什么害怕的!”白雪不呻吟了,却一口一口吸着气,后来就蹴在床根。

  屋外突如其来地就起了风,先是呼地一声,把揭窗碢了起来,床上的枕巾,扎头发的手卷,桌上的纸和那把蒲扇,全在了空中,那张纸竟贴在了穿衣镜上,久久地不肯落下。四婶忙把揭窗关了,外边的风有了吼叫,随即是哗啦哗啦的雨,一股一股泼打着窗子。夏天智在三嫂子的屋里说起白雪可能要早产的事,三嫂子说:“不可能吧,早产也不该这么早呀?这么早呀。”夏天智说:“是呀是呀。”三嫂子说:“可不敢出事!出事。”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往前巷子赶,风把他们吹得原地转了一圈,又斜着往前小跑,差点撞在一座厕所的墙上。他们就看见周围的树都倾斜了,方向全是朝着夏天智的家。而一朵云压得低低的在他们头上移,移到夏天智家的院子上空不动了,往下降雨。夏天智一推开院门,院子里的雨像垂了密密麻麻的白线,地上立时有了水潭,他站在痒痒树下,浑身已经淋湿了。三婶还在院门外,身上却干干净净。三婶说:“这雨下得怪不怪!怪不怪。”夏天智说:“你进来,你快进来!”三婶就走进了雨,身子也全湿了,经过院子上了房台阶,夏天智停住在台阶上,看着三婶进了白雪的小房间,他说:“需要什么就喊我!”

  夏天智在台阶上踱过来踱过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着就跑厕所。在厕所里,他又拉不下,听见小房间里白雪开始叫唤,叫唤得厉害了。从厕所刚出来,又觉得不对了,再往厕所跑。四婶就喊:“你去烧些水!哎,听见了没,你去烧些开水!”夏天智在厨房里烧水,火老是点不着,点着了用烧火棍捅捅,黑烟呛得喘不过气来。水已经烧开了,白雪还在小房间里叫唤。夏天智似乎没有刚才紧张了,但脸色苍白,他端着白铜水烟袋一口接一口吸烟。三婶在说:“羊水破了,躺好,躺好,生娃娃容易得很,就像拉一泡屎,夏风就是我接生的,他还是横着来的,还不是就把他拉下来啦?天智,天智——”夏天智一口接一口吸烟,烟气都不从口鼻露出一丝一缕,全都吸在了肚里。三婶叫过了,他蓦地意识到是三婶叫他,忙应道:“叫我呢?”四婶说:“你没在台阶上。”夏天智说:“我在哩!”四婶说:“快烧些水,把剪子在水里煮煮!”夏天智到处寻不着剪子,但他不能进去问四婶,还在堂屋柜子里翻。四婶出来,说:“叫你煮剪子,你听着了没?”夏天智说:“剪刀在哪?”四婶说:“还能在哪?”从炕上的针线筐里取了剪子。夏天智说:“咋样么,要不要把宏声叫来?”四婶却转身进了小房间。夏天智又煮剪子,灶口的火嚯嚯地笑,小房间里白雪的叫唤声一声倒比一声大。剪子煮好了,放在盘子里拿到堂屋门口,四婶在中堂板柜里找被单,找净白布,一脸汗水。夏天智说:“还不行呀?”四婶说:“你不要进来,不喊你不要进来!”把一卷带着血的布扔在墙角。夏天智说:“出血啦?”四婶说:“鸡下头个蛋都带血的!”夏天智说:“让白雪坚持住!”四婶瞪了一眼。夏天智说:“那我给放放秦腔,听秦腔会缓解疼痛的。”四婶没言语,又进小房间去,夏天智果然就打开收音机,却怎么也找不着有秦腔的波段,便取了胡琴,坐在台阶上拉。



  胡琴声中,风雨在院子里旋,院墙外的榆树、杨树都斜着往院中靠。夏天智拉着拉着,自己倒得意了,竟一时忘掉了他是在给白雪拉胡琴,而白雪正在生孩子。待到孩子一声啼哭,三婶在快活地说:“天智,天智,你有了孙女啦!孙女啦。”夏天智一收弓子,还有一声颤响,他同时看见院子里的风雨在缓下来,缓下来,突然风停雨住,最后的一滴雨有指头蛋大,像一颗玻璃球儿,落在痒痒树上,溅起了无数的水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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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撞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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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我说过,我的心脏一跳动,满清风街都能听到,现在,到处又都在骂我惊吓了白雪,使白雪早产了,我就还是不敢回村。早上到崖头上去挖溜土槽子,一窝蜂不是姓白就是姓夏,追着撵着蛰了我一头疙瘩,多亏我懂得止疼的秘方,把鼻涕涂在头上,但连哑巴都嫌弃了我的肮脏。我的罪孽深重,夜里偷偷进村找了一次中星的爹,让他给白雪和白雪的孩子算算卦,中星爹说白雪早产的时候天上风雨交加,这本身就不好的,但孩子能不能活,活得健康不健康,还要看交合择子的时辰天体是如何变化的。这些当然我不知道。我问这有什么说法?他说:“人生在阴阳五行变化之中,各有不同,尊卑贵贱都是父母交合的原因。如果雷电风雨,天空昏暗,震天动地,日月无华,男女交合择子,生子必狂癫,或者盲,或者聋,或者哑,或者傻得像砖场里那些红砖,不够成色。”我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这是在骂我?”中星爹说:“不是骂你,是怨你爹你娘……我给你说中星吧,我选的是优生日,又在半夜后,鸡鸣前,在太阳升起时……”我站起来就走,走过台阶,偷偷把放在那里的熬药罐拿走了。哼,我是来算卦的,不是来听交合择子的,他怨恨我爹我娘哩,他病蔫蔫了一辈子,也该怨恨他爹他娘了!我把中星爹的熬药罐摔碎在十字巷口,匆匆经过夏天智家前,看见院门环上挂了一块红布,便为白雪母女祈祷了平安。

  门环上的那块红布是孩子的胞衣刚刚埋在痒痒树下后四婶就挂上的,一在显摆她家又有另一辈人了,二在提醒生人不得随便进来,免得带了邪气。夏雨是第二天露明就去西街白家报喜,白雪娘立即烙了一张两指厚的锅盔,三尺花布,三斤红糖,二十斤鸡蛋赶了过来。两亲家母相见,有说不完的话,白雪娘当晚没有回去。又住了一天,买了猪蹄炖着一锅,让白雪吃了早早下奶。猪蹄还没炖好,夏天智给牡丹花蓬浇水,忽然听得街巷里人声嘈杂,就?见中街方向一股浓烟冲了半天,像黑龙在空中旋。夏天智出去看了,原来是金莲家的稻草垛子着了火。金莲家的稻草是绕着屋后一棵杨树堆起来的,幸亏扑救及时,没引烧到后屋墙下的包谷秆,只把杨树熏成黑桩。夏天智回来,四婶和白雪娘也站在巷口张望,碰着武林,武林说:“四婶,白,啊白,雪生啦?”四婶说:“生啦!”武林说:“生,啊生,生了个,啥娃?”四婶说:“你猜!”武林说:“男,男娃?”四婶说:“不对。”武林说:“女,女娃?”四婶说:“行呀武林,两下就猜中了!”问夏天智谁家着了火,烧得怎样,夏天智说:“是金莲家,只把稻草垛子烧了。”四婶说:“前几日不是说她家的鸡被人偷了吗,怎么稻草垛子又着了,会不会谁故意要害她?”白雪娘说:“真是造孽!”却不再言语。

  到了下午,白雪的外甥女来叫白雪娘回去,白雪娘就起身向亲家告辞,眼皮子哗哗地跳了一阵,忙撕了片草皮贴在眼皮上。四婶从柜里抓了一把柿皮柿饼给孩子吃,孩子说:“我爹给我买的有。”四婶说:“你爹回来了?”白雪娘说:“江茂不下矿了,早都回来了,在家种香菇哩。”四婶对孩子说:“你爹给你买了,这是我给你的呀,这么争气的!”白雪娘说:“你奶给你的,你拿上,给你奶磕个头!”孩子接了柿皮柿饼,立马将个柿饼塞在嘴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婆孙俩就走了。夏天智说:“白雪,什么事儿,你娘脸色都变了?”白雪说:“可能是我堂嫂的事吧。”夏天智说:“我听说是要罚超生款的,罚就罚么,一个男娃还不抵三四千元?”四婶说:“你娘也真是,就是罚款,罚的是江茂,她着急回去干啥?”白雪说:“我那本家就只有我们两家,平日亲近,不像咱这边。”说罢了,觉得不妥,改口道:“他家什么事儿都是我娘操持的。”四婶没再说话,夏天智也没再说话。

  白雪娘回到西街,直脚去了后巷的妯娌家,白雪的婶婶像晾在河滩上的鱼,嘴张着,一眼一眼等着嫂子,见面问:“娃娃还乖?”白雪娘说:“还乖。”又问:“白雪精神好?”白雪娘说:“好。”白雪的婶婶哭腔就下来了,说:“嫂子,乱子怕要惹下啦!”白雪娘说:“是不是江茂把金莲家的稻草垛点了?”婶婶说:“我估摸八成是他点的,但他死不回话。前几日偷了人家的鸡,我问过他,他不承认,昨日我在后院萝卜窖里看见了一堆鸡毛,再问他才说是他偷的。这二杆子,整日在家骂金莲,稻草垛子能不是他点的?派出所来了人,刚才把他叫去了。”白雪娘说:“罚款就罚款,收没香菇棚就收没香菇棚,咱能保住个娃就行了么!你这么报复,不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吗?!”婶婶说:“这可咋办呀,会不会把他弄到牢里去?”身子靠住了墙,腿软得往下溜,就溜坐在了地上。白雪娘说:“你咋啦,咋啦?”婶婶说:“我没事,我坐下歇歇。”白雪娘说:“越乱越不能急。看江茂去了怎么给人家回话,再作商量。事急处必有个出奇处,那么多人守着,你还不是把娃娃抱回来啦?!”婶婶点着头,只是叹气。屋子里婴儿哇哇地哭,哭得好像要闭住气。婶婶说:“娃咋啦,怎不哄哄?”改改抱了婴儿出来,敞怀把奶头塞到婴儿嘴里,婴儿还是哭,婶婶就上了气,说:“你连娃都哄不了吗?我和你婶说事的,让哭得人心焦不心焦?”白雪娘过去抱了婴儿,才发现是尿布湿了。

  人心惶惶到晚饭时辰,江茂还没回来。白雪娘让婶婶做了汤面去派出所,借着送饭,打探打探消息。婶婶去了十多分钟,却和江茂一块回来了。江茂说:“我死没承认,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就把我放了。”白雪娘说:“没事了就好!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点的?”江茂说:“是我点的。”白雪娘说:“你说你死不承认,你给我承认啥的?!”江茂说:“你是婶么!”白雪娘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天王老子问你都不要承认!”院门外有脚步响,白雪娘就不说了。进来的是村里几个人,撩了江茂的胳膊要看有没有伤,说前日中街牛娃偷人,拉去铐在窗棂上打了一顿,骨头都折了。江茂说:“火又不是我点的,他敢打我?”一人说:“就是,我看见天上一颗流星忽地划落下来,就在金莲家那方位,不久稻草垛就起火了。”白雪娘说:“你看见了?”那人说:“看见了,我当时还想,天上掉星,是不是金莲家要死人呀,这倒好,稻草垛一着火,人就死不了了!”白雪娘说:“这你得给派出所去说呀,要么屈死江茂!”那人说:“我敢做证!你说这流星偏不偏就落在金莲家的稻草垛上?!”江茂说:“她做事太绝了么!”白雪娘就打他的脑袋,骂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稻草垛着火的事派出所不追究了,但江茂因超生而被罚的款必须交。四千二百元江茂拿不出,金莲领了一伙人就收没了他家的香菇棚,说是五天里不交齐款,香菇棚就拍卖啦。五天里江茂没动静,按说抗一抗事情或许就过去了,或许能少交一些,可恨的三踅竟趁火打劫,掏了四千元把香菇棚买了。香菇棚价值五千元,四千元让三踅买了,江茂心中怨恨,去找三踅讨要一千元,三踅根本不理。江茂去了三次,第四次三踅说:“我是从村部买的香菇棚,与你没干系,你要再来,我就把你当贼打呀!”江茂又去,三踅果然拿了门杠子就打,江茂哪里是三踅的对手,回家哭了一场,只好再次出外打工,到县城一家建筑工地和灰。派出所查不出放火的实证,村人又证明看见过流星落下来。为稻草垛的事,金莲患了个肚子疼。没了稻草,就少了烧饭的柴火,金莲让上善给她弄些树枝,上善负责着河堤上的树木管理,有这个权力,就批准她去堤上砍四千斤的树枝。金莲派去的人在堤上当然不敢伐整棵树,却专拣粗大的树上砍那些枝股,有的完全可以做厦房的椽了,便惹得相当多的人有意见。

  有了意见给谁提去?提给了村组长,组长也不给君亭说,更不给金莲上善说,就三人五人地跑来怂恿夏天智。夏天智掏了二百元钱把三婶手里的五块银元买来去小炉匠那儿给孙女打造项链。有人就跑来拉闲话,说伏牛梁下的坟地里闹鬼,夜夜贫协主席和我爹吵架哩。这又说到我爹了,我得把陈年旧事提一提。贫协主席是西街的,姓手,论资格比夏天义还老,人是七十年代就死了。贫协主席活着的时候,我爹总是为清风街的事和他闹矛盾,一开会就吵,吵得红脖子涨脸。一次修电站水渠,工程进度缓慢,我爹提出给夜里加班的人每人蒸五斤红薯,他不同意,主张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结果把清风街所有的地富反坏右集中起来批斗,杀了鸡给猴看。我爹又和他吵,他说他是贫协主席,以势压我爹。我爹说:“你是主席,但如果你那个姓不向左拐向右拐,那我就听你的!”手字拐个向那是毛字,贫协主席就说我爹这话是不尊重毛主席,是反对毛主席。在那个年月,你反对毛主席你还能活呀?这事就严重啦!是夏天义出来为我爹打了圆场,既不同意贫协主席给我爹扣政治帽子,又支持贫协主席批斗地富反坏右。从那以后,我爹和贫协主席谁看谁都不顺眼,贫协主席死的时候,我爹没参加他的葬礼。但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在清风街的领导班子里,去世的人就只有贫协主席和我爹,他俩偏偏都埋在伏牛梁下,中间仅隔着一条水渠,三棵柿树。这些人在说每天晚上了他们听见伏牛梁下的坟地里贫协主席的鬼和我爹的鬼仍还在吵,吵的什么,听不真,但怪叫声一来一往,声调绝对是贫协主席和我爹的声调。夏天智听了这话,不信,哧儿哧儿笑。那些人就又说:“咱这清风街的风水不好!”夏天智说:“胡说!风水不好,能出个夏中星?!”夏天智不说夏风,说夏中星。他们说:“当然出了个夏中星,更出了个夏风,可他们都是从清风街出去后成事的,留在清风街的,能人是还能着的,却只给自己能,能得过头了!”夏天智说:“你们要说啥话,明着说!”他们立即就数说金莲在河堤上砍树股的事。这三四人刚刚给夏天智说毕,又两三个人进来,还说的是金莲砍树股。夏天智说:“有意见寻村干部么,给我说干啥?”众人说:“我们给村干部说了顶屁用!”夏天智说:“你们是说我是君亭他四叔?”众人说:“那不是。古人说:有德言乃立。你老德性好!”夏天智就把他的水烟袋拿出来吸,他的烟丝拌了香油和香料,吸起来满屋子香,众人说:“香!”夏天智却不吸了,说:“我才不让你们不花钱就闻了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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