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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贾平凹:《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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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都说我的病又犯了,我没有,我只是沿着拖拉机的两道辙印往前跑。雨硬得像射下来的箭,我想我是杨二郎,万箭穿身。街道上的浮土经雨淋后变成了红胶泥,沾得两只鞋是两个碗砣,无法再带动,脚从鞋里拔出来,还是往前跑,石片子就割破了脚底,血在水里漂着。麻巧从地里摘了青辣子,拦我没有拦住,辣子篮被撞翻在地上,她大声喊:“引生犯病啦,把引生拦住!”路中间就站上了哑巴。哑巴铁青个头,嘴唇上有了一层茸毛,我往路的右边跑,他拦了右边,我往路的左边跑,他拦了左边,我低了头向他撞去,他没有倒,把我的头抱住了。新生说:“引生,你跑啥哩?”我说:“我撵拖拉机哩!”新生说:“你撵拖拉机干啥?”我说:“白雪走啦!”我一说到白雪,哑巴是知道我以前的事的,就把我扭了脖子摔倒在地上。新生说:“白雪走了?”我说:“走了!”哑巴把我提起来又摔在地上。我一说白雪,他就提我摔我,我就不敢说了。夏天义穿着雨衣站在一旁,他是一直皱着眉头,这阵说:“不要打引生啦。”过来拉我,说:“回去吧,快回去!”我不知怎么就抱着夏天义的腿哭。夏天义说:“哭吧,哭吧,哭一哭心里就亮了。”他这么说,我心里倒真的清白了,倒后悔刚才说到了白雪,蹴在地上只是喘气。但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夏天义说:“不回去了,那就跟我走!”

        我就是这样跟着了夏天义,鞍前马后,给他支桌子,关后门,端吃端喝,还说趣话,一直跟到了他去世。夏天义养了两只狗,一只是来运,一只就应该是我。中星爹说人的一生干什么事都是有定数的,我和我爹,前世里一定欠着夏天义的孽债,这辈子来补还了。

  我永远地记着这一天,雨在哗啦哗啦下,我跟着夏天义,还有新生和哑巴,拿了一卷油毛毡去七里沟苫那个棚子。棚子是他们头一天搭的,就搭在夏天义的墓前头,虽然简陋,却很结实,矮墙是石头垒的,涂了泥巴,人字架几乎是树股子挨着地,里边有床有灶。我们把带来的油毛毡在棚顶上又苫了一层,雨就下得更大,棚前的泥脚窝里聚满了水,来运就跑来了。来运能独自跑来,它是认识夏天义的脚印,还是嗅着了夏天义走过的气味?我以前是见不得来运的,一看见它和赛虎连蛋,就捡石头砸它,这个时候却一看见来运就感到亲切。我说:“来运,你的赛虎呢,你咋舍得离开你的赛虎?”来运呜的一声,眼泪都流下来了。狗会流泪你信不信?它的眼泪浑浊,顺着脸颊,在那里留着发黄的痕道,然后低了头,呜哇不停。我是体会到了,人是能听懂动物话的,当然只是瞬间里,来运在告诉我,乡政府的李干事又把赛虎看管严了,不许它出来,它一去他们就撵打。我把来运夹在两腿间,可怜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新生问我和狗说啥哩,我说了来运的意思,新生说:“和赛虎不成了,清风街还有的是狗!”新生说的屁话!我扭过了头,对新生怒目而视,这当儿哐?一声,一个黑影子突然从天而降。待我们清醒过来,一只像鸡一样大的鸟撞掉了挂在木桩上的搪瓷缸子,而鸟也撞昏了,掉在地上乱扇翅膀。这是一只谁也叫不上名的鸟,黑头红喙,当然不是锦鸡,尾巴短,但翅膀非常大,也非常漂亮。有这样一只大鸟能突然飞进了我们的小木棚里,这是一桩喜事,它撞落的搪瓷缸子是夏天义的,是六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县上奖给他的奖品。见大鸟在地上乱扇着翅膀,来运忽地扑了上去,一下子就把它噙住。我大声喊:“来运!来运!”把大鸟从来运口里夺过来。新生踢了来运一脚,说:“这是凤凰!”我说:“哪儿有凤凰?!”新生说:“它像凤凰就权当它是凤凰。这样的鸟谁在哪儿见过?它飞进来撞着天义叔的搪瓷缸子,是吉利呀,天义叔是人中龙,这是龙凤见面呀!”夏天义笑着说:“你QQ新生会说话!”新生说:“这是事实么!”夏天义说:“借你的吉言,但愿这七里沟的事能弄成!”我就把大鸟抱到棚门口,雨还在下,它完全地缓醒了过来,雨落在它身上像油珠一样滑下去,脖子扭动了一个优美的半圆,张开了口接饮着雨,然后一声长吟,哗啦啦展翅飞了。我却琢磨夏天义的话,说:“天义伯,你在这里搭棚弄啥事呀?”夏天义说:“住呀么。”我说:“骗人,你能住在这儿?”夏天义说:“咋不能,当年栽苹果的时候,我就搭了棚吃在那儿住在那儿的。你来不来?”我当然来的,就那一点稻田,种完了平日又没事,而且在村里浪荡着没意思,如果真的跟着夏天义住在这里那倒好哩。我说:“我来的!”夏天义看着我,突然间不言语了。雨越下越大,棚檐前像挂了瀑布。夏天义说:“当年淤地的时候,我是带了清风街三百人来的,现在跟我的却只是你们三个了!”我说:“还有来运哩!”他说:“啊,还有来运。”眼角里却有了一颗泪。我说:“天义伯你哭啦?”夏天义头没有扭过来,说:“我没哭。”直直地站到棚檐外,让雨淋在脸上,脸上分不清了哪是泪哪是雨,喃喃道:“要是四十岁五十岁,我啥事都可以从头干的,现在是没本钱了,没本钱了……可我夏天义还是来了!”就解开了裤子,也不避我们,面朝着沟里尿起来。夏天义一尿,新生和哑巴也跑出去尿,尿得很高。我也出去尿了,但我是蹲下的,哑巴向新生做着鬼脸,夏天义踢了他一脚。

        七里沟有了人气,也有了尿味,我那时便忘记了白雪带给我的痛苦,和村人对我的作贱,快活得在棚子里蹦跶。后来,我们肚子都饥了,我说,我给咱回村弄些吃喝去,说完就往沟下跑,夏天义紧喊慢喊没有喊住。

  白雨是不过犁沟的,确实不过犁沟,从七里沟下来到了312国道,路面上一半是雨,左边的路沟里全是水,另一半却没了雨,而且路面差不多都要干了。我没有在雨地里跑,也没有在没雨的路上跑,雨从天上下来把空中劈开一条线,我就沿着那条线跑。中星爹说,这世上是由阴阳构成的,比如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男和女,快慢高低轻重缓急,那么,我是在阴晴线上跑,我觉得我的身子一会儿分开了,一会儿又合起来,我是阴阳人吗?我是阴阳人,说是男的不是男的,说是女的不是女的,哎呀,我以前总是羞愧我的身体,现在反倒为我的身体得意了!我唱起了《滚豌豆》:“海水岂用升斗量,我比雪山高万丈,太阳一照化长江。”我想着我应该去书正媳妇的店里买半个卤猪头,再买一瓶酒,当然还得买一盘凉粉,夏天义就好一口凉粉。我还想着把酒肉买了拿到七里沟,须要把夏天义喝醉不可,他酒量不行,但酒拳好。于是我一边跑一边练拳。我分开的身子都长着一只手的,两只手就划起来:一点梅呀!五魁首呀!四季来财!八抬你坐!到了清风街,雨又是白茫茫一片子往下下,书正的媳妇惊叫着我身上怎么一半湿一半干,更不明白我怎么就买了这么多的猪头肉?我没有告诉她。店门外的屋檐下站着夏天礼,他穿了一身新衣服,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我说:“天礼伯,下雨天往哪儿去赶集呀?”他说:“盈盈和她女婿要到省城去,一定要孝敬我也去逛逛,在这等你雷庆哥的车哩!”我说:“天礼伯要进省城呀,你应该去省城逛逛!”夏天礼说:“娃们须让去么,逛什么呀,我看在清风街就好得很!”他是给我烧包哩,我就不愿意与他多说,提了吃喝就往七里沟去。跑过了东街口牌楼,脑子一转:夏天义年纪大了,应该身子累了要在棚里展展腰,就自作主张又去了夏天义家取一床被子。我为我能想到这一点而高兴,但偏偏就是我这一想法,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致酿成了以后更大的是非。瞎眼的二婶问我取被子干啥,我说天义伯在七里沟搭了棚,要在那里住呀,二婶是把一床被子交给了我,却放长声哭了起来。

        这哭声先是惊动了前来给娘送来一捆鲜葱的庆金,他雨伞没来得及放下就问娘你哭啥呢?二婶说你爹住到七里沟去了,庆金着实吃了一惊,就出来给庆堂说了,又直脚来找夏天智。夏天智却没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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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智被张八哥请去给他的堂兄弟分家,堂兄弟是中街困难户,分家本不该请夏天智,但中街组长主持分了几次,兄弟俩都嫌不公平,要求重新分定,中街组长和张八哥就请了夏天智出面。两个兄弟一个剃了个光头,一个头发长得绣成了毡片,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了出来,老二说老大有媳妇而他没有,就该把那个大板柜分给他,老大说,不行,家里他是主事的,凭啥他分不到大板柜?老大的媳妇叫羞羞,是个弱智,一脸的傻相,只是嘿嘿嘿地笑。老二就主张,要分就把羞羞也当一份家产,要羞羞的不要大板柜,要大板柜的不要羞羞。夏天智就骂道:“你说的屁话!旧社会都没有这种分家法!”夏天智一骂,两个兄弟都不吭声了。夏天智说:“房一人一半,老大东,老二西,厕所给老二,屋后的大榆树给老二,老大拿大板柜,老二拿三个瓮再加一把䌷头一个笸篮,红薯窖共同用。有啥分的?就这样弄,今天就刀割水洗,分锅另灶!”说完坐在中堂吃他的水烟了。中街组长说:“就这样定。四叔,那些杂七杂八小的零碎呢?”夏天智说:“这还用得着我再给分呀?”中街组长和张八哥就提一个小板凳给了老大,提一个搪瓷盆给了老二,老大老二不时地有异议,夏天智就哼一声,他们又再不敢争执。破破烂烂的东西堆成了两堆,夏天智说:“我该走了!”才要起身,门里进来了狗剩的老婆和她的儿子,大声地说:“四叔,听说你过来了!”狗剩死后,夏天智承包了秃头儿子的学费,这秃头儿子在学校期中考试得了九十八分,狗剩的老婆摘了一个南瓜,领着儿子来给夏天智报喜的。夏天智情绪立即高涨了,也不说再走的话,当下把考卷看了,说:“不错,不错,我的钱没打水漂儿!”却发现考卷上还有一个错别字老师没批出来,就拿笔改了,又让秃头小儿在地上写,写了三遍。狗剩老婆说:“四叔待我们的恩,我们一辈子不敢忘的,他要以后学成了,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一分不少要孝敬你哩!”夏天智哈哈笑着,说:“我怕活不到那个时候吧?来,给爷磕个头吧!”秃头小儿趴在地上嗑了个响头。夏天智说:“这疮没给娃治过?”狗剩老婆说:“男娃么,没个羞丑!”张八哥说:“现在小不知道羞丑,长大了就该埋怨你了!你弄些苦楝籽、石榴皮和柏朵子,熬了汤,每天晚上给娃洗。”夏天智说:“别出瞎主意,明日去找赵宏声,就说我让来治的,不得收钱!”有人梆梆地敲门扇,门口站了庆金,给他招手哩。夏天智说:“啥事?”庆金说:“家里有事,得你回去哩!”夏天智说:“啥事你进来说!”庆金进来却只给他耳语,夏天智脸就阴沉了,说:“你就从来没给我说过一句让我高兴的话!”站起来就要走,却又对中街组长和张八哥交待:“把事情处理好,甭让我下巴底下又垫了砖!”

  回到家,庆满、庆堂、瞎瞎已经在等着,夏天智在中堂的椅子上坐了,说:“到底是咋回事,你爹就去了七里沟?”庆金说:“他先前让我和他一块去,说他慢慢修地呀,我以为他随口说的,没想真的就去了。”夏天智说:“一把年纪了,他倒还英武啥哩?!”庆金说:“就是呀!他干了一辈子,啥时候落个人话,可这一半年不知是咋啦,总不合群,自己糟踏自己的名声。四叔你要给我爹说哩!”夏天智说:“我说是我说,你们做儿子的,出了这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瞎瞎说:“我觉得丢人!外人已经对他说三道四的,他这一去,唾沫星子还不把人淹死!”庆满说:“爹只管他逞能,从不为儿子们着想,上次替种俊德家的地,我们就一脸的灰,现在又到七里沟,知道的是他要去给清风街修地呀,不知道的又该咬嚼我们对老人又怎么着啦。”庆堂说:“他修什么地,做愚公呀,靠他在那儿就是呆二十年,能修出多少地?!他是咋去的?”庆金说:“娘说是新生给盖的棚子,哑巴和引生厮跟着的。”庆堂说:“引生是疯子,那哑巴是干啥吃的,让他呆在爹跟前照顾老人,他倒是瞌睡来了就给送枕头!不说修地,就是住在那里,得下个风湿病了,是哑巴负责呀还是谁负责?”庆满说:“谁负责?事情说事情,别胡拉被子乱扯毡!”夏天智说:“又吵开呀?咱还笑话张八哥那两个堂弟争哩吵哩,咱也这么吵呀?要吵就不要来寻我!”夏天智一说毕,庆金就拿眼睛瞪庆堂,庆堂说:“我说的不是实情?怎么就胡拉被子乱扯毡?!”庆满说:“自己把自己管好!”庆堂说:“我咋啦,我又咋啦?”庆金气得发了恨声。夏天智喊:“把茶给我拿来!”四婶忙端了茶杯。夏天智见是上午喝剩的陈茶,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新茶呢,那新茶呢!”四婶又沏了新茶,夏天智喝了一口,又放下茶杯了。屋里一时安静,屋檐上的水刷刷地响。夏天智说:“说么。”却都没有再说。夏天智说:“全撮口啦?”庆金说:“你说咋办呀?”夏天智一下子火了,说:“咋办呀,他的坟不就在那儿嘛,让他就死在那儿吧,咋办呀?!”庆金顿时瓷在那里,嘴里吐不出个完整的话。瞎瞎起了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说啥哩,不说了,逢上这号老子,他愿意干啥就让他干去!”庆金说:“老五你给我坐下!”夏天智说:“走吧,走吧,既然他要走,你也走,我无能,我二哥也可怜,他还英武啥哩嘛,甭说村人怎么待他,儿子都是这样么!你走,你们都走!”把庆金往门外推,推出了庆金,又把庆满庆堂推出了门,门随即哐?关了。兄弟四个站在院里让雨淋着,庆玉就也打了一把伞来了,说:“四叔是啥主意?”瞎瞎说:“碕!”夏天智在门里听着了,破口大骂:“日他娘的,我说话都是碕了?!”四婶说:“你好好给他们说,发的啥火,人家又不是夏风夏雨。”夏天智说:“你瞧瞧这成了啥门风!咱二哥做人失败不失败,他讲究一生在人面前英武要强哩,倒生了一窝啥东西!”庆金在院里骂了瞎瞎,瞎瞎不做声了,五个儿子就商量了先把爹叫回来再说,当下就去了七里沟。

  我在木棚里陪夏天义喝酒,夏天义没醉,我却醉了,就昏睡在床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也在木棚里坐着。梦里我还想,我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在这里坐着?我爹始终不和我说话,他是拿了个小本本给夏天义说七里沟的地形,他说七里沟是个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淤地的堤应该建在×的下边。说这话的时候,木棚角背身坐着的一个人骂了一句,身子一直没有转过来,而我知道那是俊奇的娘。我也奇怪,俊奇的娘来干什么?似乎我爹和夏天义为着一个什么方案又吵起来了,夏天义指头敲着我爹的脑门骂,而我爹一直在笑,还在对俊奇娘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我正生气爹的脾气何必要那么好,爹却突然跑出木棚,跑出木棚了竟然是一只大鸟!我叫着:爹,爹!就被瞎瞎踢醒了。五个儿子跪在木棚里求夏天义回去,夏天义叹息着儿子们不理解他,但也念及着儿子们毕竟还关心着他,就同意先回去,瞎瞎便拿脚把我踢醒,说:“回村!回村!”我醒过来极不情愿,看见来运已经被庆满吆进棚来用绳子拴着,而棚外三百米远的一块青石上站着那只大鸟,就是曾经撞进棚里的那只大鸟,黑顶红嘴的凤。我说:“住在这里多好,为什么回去?”瞎瞎说:“你是野的,你不回去了就和那鸟过活去!”我说:“我认得那鸟哩,那是我爹!”庆金说:“这疯子胡说八道!”我说:“我爹说七里沟是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形。天义伯,我爹是不是这么说的?”瞎瞎又踢了我一脚。夏天义看着我,又朝沟里看,他是看到七里沟也真的是沟口窄狭,到沟脑也窄狭,沿着两边沟崖是两条踏出来的毛路,而当年淤地所筑的还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红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湿地,长着芦苇。整个沟像一条船,一枚织布的梭,一个女人阴部的模样。夏天义往沟里看的时候,我也往沟里看,我也惊讶我爹说的话咋那样准确呢?夏天义说:“引生,你懂得风水?你爹给你说的?”我说:“我爹说的!”夏天义说:“你爹啥时给你说的?”我说:“刚才不是给你和俊奇他娘说的吗?!”夏天义说:“谁,还有谁?”我说:“俊奇他娘么。”夏天义怔了一下,他还要问我什么,嘴张开了没有出声,就把卷烟叼着,使劲地擦火柴。瞎瞎说:“爹,你和疯子说啥的,他的话能信?”夏天义默默地吸了几口卷烟,烟雾没有升到棚顶,而是平行着浮在棚中,他走过来摸我的头,说:“引生,要回都回吧,今日下雨,睡这儿要患关节炎的。”我说:“我就睡在这儿。”夏天义说:“还是回去睡吧。”我说:“睡在哪里还不是都睡在夜里?”新生说:“回,回!辛辛苦苦倒是给你盖了棚子?!”我们就是那样离开了七里沟。沟口外的312国道上,雨还是一半路是湿的一半路是干的,他们都走在干路上,我让雨淋着。

  夏天义要住到七里沟的计划被限制了,清风街的人大多已知道夏天义去住七里沟又被儿子们叫了回来,议论着夏天义在清风街活得不展拓,在家里也不滋润,有些可怜他,也有些幸灾乐祸。夏天智用手巾包了几块生姜去看他的二哥,但他并没有直接进屋去,而是坐在塘边的柳树底下,打开了带着的收音机,放起了秦腔戏。正好唱的是《韩单童》:“我单童秦不道为人之短,这件事处在了无其奈间。徐三哥不得时大街游转,在大街占八卦计算流年。弟见你文字好八卦灵验,命人役搬你在二贤庄前。你言说二贤庄难以立站,修一座三进府只把身安。”柳条原本是直直地垂着,一时间就摆来摆去,乱得像泼妇甩头发,雨也乱了方向,坐在树下的夏天智满头满脸地淋湿了。二婶坐在鸡窝门口抱着鸡,用一根指头在鸡屁股里试有没有要下的蛋,听见了秦腔,就朝着窗子说:“天智来啦!”窗子里的炕上直直地坐着夏天义。二婶说:“你出来转转么,天智来了你也还窝在炕上!”二婶说这话的时候,夏天义已经从堂屋出来,又向塘边走,但有着雨声,二婶竟然没听见,她放下了鸡,拿拐杖笃笃地敲窗棂。

        夏天智感觉身后立着了夏天义,却始终没有回头,任收音机里吹打“苦音双锤代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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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义就也坐在石头上了。夏天智说:“你听出来这是谁唱的?”夏天义说:“谁唱的?”夏天智说:“田德年。”夏天义说:“就是那个癞头田吗?”夏天智说:“他一死,十几年了再没人能唱得出他的味儿了。”夏天义说:“……”没说出个声来。一团乱雨突然像盆子泼了过来,两人都没了言语,用手抹脸上的水。夏天智回过了头,看见夏天义眼里满是红丝,下巴上的胡子也没有剃,有十根八根灰的和白的。说:“这雨!”夏天智又说的是雨,他没有提说七里沟的事,绝口不提,好像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夏天义见夏天智不提,他也不提,说:“天旱得些些了,这一场雨倒下得好!”夏天智说:“只是膝盖疼。”夏天义说:“我这儿有护膝。光利那娃还行,一上班给他婆买了个拐杖,给我买了个护膝。”夏天智说:“你用么。”夏天义说:“我用不着。”夏天智说:“我到商店里买一副去,都上了年纪了,你还是戴着好。昨儿晚上,我倒梦着大哥了,七八年没梦过他了,昨儿晚上却梦见了,他说房子漏水哩。大哥给我托梦,是不是他坟上出了事啦?”夏天义说:“他君亭是干啥的,他做儿子的也不常去护护坟?”夏天智说:“我还有句话要给二哥说的,你咋和君亭老是不铆?”夏天义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夏天智说:“咋看不顺眼?他是在任上,你和他不一心,一是影响到他的工作,再者,他没了权威,别人对你也就有了看法。”夏天义说:“我还不是为了清风街,为了不使他犯大错误!可你瞧他,一天骑个摩托车,张张狂狂,他当干部是半路出家,都经过啥事啦,就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夏天智说:“谁当干部不是半路出家?他哪儿没做好,你给他好好说么。”夏天义说:“要是旁人,或许我会好好说的,但对他我还用得上客客气气地求他吗?你是不是要说我当了一辈子干部,现在失落啦,心胸窄了要嫉妒他啦,故意和他作对来显示我大公无私啦?我不是,绝对不是。但我说不清为啥就见不得他!”夏天智说:“这话能理解,人有好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这就是书上说的,人和人交往也是有气味的,你们气味不投。”夏天义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啦?”夏天智说:“你是他叔,你就是打他,他又能怎么样?是这样吧,我把君亭叫来,咱一块说说话?”夏天义说:“你不要叫他,他来了我就生气哩。咱到大哥坟上看看去。”两人到了夏天义家,夏天智把生姜给了二婶,让整了姜汤喝了,头上都冒了汗,没再说话,拿锨去了夏天仁的坟上。坟上侧果然老鼠打了一个洞,流水钻了洞里。夏天义和夏天智忙活了半天,将老鼠洞填了,又把坟上面的流水改了道。回来路过了君亭家院门外,夏天智喊:“君亭!君亭!”夏天义却没有停,快快地回家去了。

  那天君亭并没有在家,麻巧在门道剁猪草,听见叫声出来见是夏天智,问有啥事,夏天智也就没再说什么。第二天晴了雨,夏天智在农贸市场上购买南山人卖的木马勺,碰着了君亭,说:“你到你爹坟上去过没有?”君亭说:“好久没去了,我听文成说坟上那棵干枝柏让谁家孩子砍了,寻思着今冬了再多栽几棵。”夏天智说:“你爹坟上老鼠打了洞,你不去填填,下雨让水往里边灌呀?”君亭说:“是不是?我今黑了去。”夏天智说:“等你去坟都塌了,昨儿你二叔都去填了。”君亭说:“二叔到我爹坟上啦?”夏天智说:“你不顾及我们兄弟四个了,我们还不自己顾着!”君亭说:“四叔好像这话里有话?”夏天智说:“你不要逼着你二叔!”君亭说:“你是说我二叔去七里沟的事吧?我听说了……这与我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夏天智说:“是吗?”君亭说:“他接二连三地给乡政府反映,七里沟没换成,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是不是二叔觉得把七里沟争夺回来了,急夺回来就那么个苍蝇不拉屎的山沟沟,他于心有愧了?”夏天智说:“他有啥愧,他争竞的是他的庄基还是房产?他为的是集体的利益!你说你没逼他,仅你这个想法,就是逼他么!”君亭说:“好,好,我不说也不想啦,行了吧?四叔,你吃过饭了吗,夏雨他们酒楼上的菜还真的不错,你先去那里歇着,过会儿我来请你吃一顿。”说罢去了东头一家摊位,很快地和摊主为收费的事吵了开来。夏天智没有去酒楼,拧身往大清堂去,说:“我没吃过啥?!”

  夏天义在家闷了两天,就上了火,嘴角起了一个燎泡,脾气也大起来,嘟囔饭没做好,米里有砂子硌了牙,再训斥哑巴没有把那一串烟叶挂到山墙上去,天已经晴了,还压在屋角寻着发霉吗?二婶说:“你出去吧,你在家里就都是我们的不是!”夏天义是领狗出了门,狗要往中街去,他不去,狗要往乡政府门前去,他不去,他大声骂狗,骂得狗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夏天义自己也觉得过分,说:“你走吧,你走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来运顺着东街口过了小河石桥,竟一直往七里沟去,夏天义眼睛潮湿了,把狗抱起来,说了一声:“你到底懂得我!”

         就从那天起,夏天义又开始去了七里沟,一连数日,竟然谁也不知道。但我说过,夏天义有两条狗,一条是来运,一条就是我,来运已经和夏天义去了七里沟,我就有了感应,当然我去七里沟是别的原因去的,这就是我的命,生来是跟随夏天义的命。

  我是极度的无聊,在清风街上闲转,哪里有人聚了堆儿就往哪里去,而人聚了堆都在说是非,我就呆那么一会儿又走了,他们骂我屁股缝里有虫,坐不住。我转到了东街,把一只鸡满巷子撵,撵到中星他爹的院门口,中星他爹趴在院墙外捅过水道,他人黑瘦得像一根炭,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他说:“引生你干啥呢?”我说:“我撵鸡哩!”他说:“快来帮我捅捅。”我说天下雨的时候你不捅,天晴了捅的是啥道理?他说他近来病越发重了,自己算了几次卦,卦卦都不好,可能今年有死亡的危险。我说:“荣叔,你让我干活我就干活,你别吓我!”他说:“你差点见不到你叔了。昨儿夜里,我去大便,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鼓完了,就是拉不下来,先前是稀屎勾子,现在又结肠,疼得我大哭大叫,用指头抠下来核桃大一疙瘩粪。我吃了一片‘果导’,不行,用玻璃针管给肛门里打了五管菜油,又捏了一个‘开塞露’,还是拉不下来。勾子撅起头低下,肚子胀疼得只有疼死人啦,疼得骂东骂西,骂娘,只剩下没骂神,又拼命暗数一百个数,才拉下了四五个硬粪块,又拉了两摊稀粪。今早起来,我想我没亏过人么咋就得下这号病,突然醒悟这水道不畅道,而我平常又往这里泼恶水,怕是水道的事,就算了一卦,果然卦象上和我想到的有暗合之处。”他说得怪害怕的,我就趴下去捅水道,捅出一只烂草鞋、一把乱草还有一节铁丝。他把铁丝拉直,放到了窗台上,说:“引生你是好娃,你要是自己没伤了自己,叔给你伴个女人哩!”我不爱听他这话。我说:“你给你伴一个吧,好有人照顾你!”他不言传了,过一会儿又说:“叔问你一句话,前一向你跟剧团下乡啦?”下乡巡回演出的事我最怕清风街人知道,我说:“你说啥?”他说:“我知道你要保密,可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中星哥……”我说:“我中星哥没回来看你?”他说:“你中星哥现在才叫忙呀,当领导咋就那么个忙呀?!”我说:“忙,忙。”抬脚就走。他把我拉住了,说:“你肯不肯帮我一件事?如果肯,我给你一辈子不愁吃喝的秘方。”我说:“啥秘方,你肯给我?”他说:“我要是身体好,我不会给你,你要是富裕,我也不会给你。你得了秘方,对谁都不要露,尤其不能让赵宏声掌握。”我说:“啥秘方呀,说得天大地大的?!”他把他那个杂记本翻开一页,让我看,上面写着:“此信封内所装之方为治妇女干血痨之仙方。为南刘家村一老妇人掌握极为灵验。她吃了一辈子鸦片烟从不缺钱花,口头福不绝,即得益于此方。临死只传儿女一人。从清末民初到共和国成立,由小范村乳名孙娃之母所掌。妇女面黄肌瘦,月经一点不行者,将药碾成细末,分三份以白绫缝小包三个,包上各留长绳子一条,在烈日下暴晒一天。一次一包,从阴道以指放入子宫内,一晌功夫以绳拉出。第一次,多无反应。第二次放入有黄水样的东西流出。第三次月经行病好。若三次放之无反应者必死。一定要是干血痨病,否则绝不可施此药,血会把人流死的。”他说:“信了吧?”我说:“那秘方呢?”他说:“你得给我办一件事呀!”他要我办的事是去山上寻找雷击过的枣木,雷击过的枣木可以刻制符印。他说:“你找到了,一手交货,一手给你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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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为了寻找雷击的枣木,先去了屹甲岭,又去的七里沟,在七里沟遇见了夏天义。我见着夏天义的时候先见着的是来运,这狗东西身上有一道绳索,两头系着两块西瓜大的石头,我还以为它犯了什么错误,夏天义在惩罚它。可一抬头,百十米远的那条沟畔的毛毛道上,夏天义像一个肉疙瘩走过来。他竟然也是背着一块石头,双手在后拉着,石头大得很,压得他的腰九十度地弯下去似乎石头还是一点一点往下坠,已经完全靠尾巴骨那儿在支撑了。我看不见他的脸,但看得见脸上的汗在往下掉豆子。我大声喊:“天义伯!天义伯!”跑过去要帮他,路面却窄,他几乎占满了路面。他说:“快让开!”我靠住了毛毛道靠里的崖壁,尽量地吸着肚子,让他经过。他企图也靠着崖壁歇歇,但崖壁上没有可以担得住的塄坎,就碎步往前小跑起来,他小跑的样子好笑又让我紧张,因为稍不留神,石头带人就会掉到沟底去。我又急了,喊:“天义伯!天义伯!”他不吭声,一对瘦腿换得更勤。我又喊:“天义伯!天义伯!”他瓮着声骂了一句:“你喊叫个×哩!”他是在憋着一口气,任何说话都会泄了他的劲,我就不敢再喊叫,看着他终于小跑到一处可以靠歇的塄坎边,石头担了上边,人直起身子了,他才说:“你QQ还不快来帮我!”我跑近去帮着把石头放在了塄坎上,他一下子坐在了毛毛道,呼哧呼哧喘气,而两条腿哗哗地颤抖,按都按不住。我说:“你背啥石头呀?!”他说:“到沟坝上来,总得捎一块石头呀。你咋也来啦?”我说:“我不来,你能把石头背上来?”他说:“那好,现在你就背!”

  我把石头背上了那截沟坝上,就把寻找雷击枣木的事忘到脑后去了。人和人交往真是有说不清的地方,中星他爹要给我一辈子不再愁吃愁喝的秘方,我偏偏不爱和他呆在一起,而夏天义总是损我骂我,我却越觉得他亲近。夏天义说:“明日把哑巴也叫上,咱就慢慢搬石头砌坝。”我说:“家里都愿意啦?”他唬着眼说:“我都由不得我啦?!”他噎着我,我嘟嘟囔囔地说:“你一辈子修河堤呢,修河滩地呢,修水库水渠呢,咋就没修烦吗?!”他说:“你嘟囔个啥的,你吃了几十年的饭了咋每顿还吃哩?!”他把我说得扑哧笑了,我说:“好,好,那我每天就偷着来。”他又骂了一句:“把他娘的,咱这是做贼啦!”

  我们这定的是秘密协约,夏天义仍然哄着二婶,只是说他到新生那儿搓麻将去了。连续了三天,二婶一早起来做饭吃了,就说:“今日还去搓麻将呀?”夏天义说:“能赢钱,咋不去?”二婶说:“你咋老回来说你赢了?”夏天义说:“那没办法,技术高么!”二婶说:“今日拿一瓶酒去。酒越喝越近,麻将越搓越远,你再是赢,谁还和你搓呀?”

  吃过饭,夏天义领着来运走了,二婶又是把每个母鸡的屁股摸了摸,凡是要下蛋的鸡都用筐子反扣了起来,就闩上了院门,拄拐杖到俊奇娘那儿去说话。差不多是前十多天,俊奇来家里,说二婶你没事了到我家跟我娘说说话吧,二婶是去了一趟,俊奇娘很是热惦她,留她吃饭,还送她了一件包头的帕帕。这个地主老婆年轻时二婶是不愿接近的,但人一老,却觉得亲了。两人脱了鞋坐到炕上,二婶说:“你眼睛还好?”俊奇娘说:“见风落泪,针是穿不上了。”二婶说:“那比我瞎子强,世上的景儿我都看不见……你去市场上了吗?”俊奇娘说:“我走不动了么!”两人就木嚅木嚅着没牙的嘴,像是小儿的屁眼。俊奇娘说:“老姊妹,你说,这尘世上啥最沉么?”二婶说:“石头。”俊奇娘说:“不对。”二婶说:“粮食是宝,粮食沉。”俊奇娘说:“不对。是腿沉,你拉不动步的时候咋都拉不动!”四婶就“嗯嗯”点头,说:“瞧你年轻时走路是水上漂呢,现在倒走不动了!”伸手去捏俊奇娘的腿,一把骨头和松皮。说起了过去的事,已经没成见了,就说土改,说社教,也说“文化大革命”,不论起那些是是非非,倒哀叹着当年的人一茬一茬都死了,留下来的已没了几个。俊奇娘就说:“天义身子还好?”二婶说:“好啥呀,白天跑哩,夜里睡下就喊脊背疼。”俊奇娘说:“他那老胃疼还犯不犯?”二婶说:“不当干部了,反倒慢慢好了。”俊奇娘说:“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吐一口酸水哩。”就又想起了过去的事,不再怨恨,倒有些得意,然后不出声,眯起眼睛靠在了炕墙上。二婶说:“你咋不说了?”俊奇娘说:“我作念起一个人了。”二婶愣了一下,长长出了口气,说:“你还好,还有个人作念哩,我一天到黑在屋里,啥都想想,啥都想不出来。”两个人嘿嘿笑起来,二婶突然住了笑,歪着头听,说:“鬼,咱说的啥话呀,别让人听到!院子啥在响?”俊奇娘趴在窗缝往外看,说:“是猫。”就又没盐没醋地说闲话。

  这一天,二婶???地点着拐杖到了俊奇娘的厦屋门外,听见俊奇娘在和人说话,就拿拐杖敲门,俊奇娘一看,忙扶她进去。二婶说:“和谁说话的?”俊奇娘说:“和俊奇他爹么。”二婶说:“和俊奇他爹?”俊奇娘说:“我再不和他爹说了,那死鬼害了我一辈子,再打我我也不说了!”二婶说:“他还打你?”俊奇娘说:“我没事了就和他说话哩,可昨儿中午我出门,咣地头就撞在门上,一定是死鬼打了我。你摸摸,头上这个包还没散。我让俊奇一早起来去他爹坟上烧纸了,让他拿了钱走远!他打我哩?!”两人又说笑了一回,就都不言传了,差不多默默坐了一个小时,二婶说:“太阳下台阶了没?”俊奇娘说:“下台阶啦。”二婶说:“才下台阶?天咋这么长的!”俊奇娘说:“又没要吃饭呀。你说咱活的有啥作用,就等着吃哩,等着死哩么。”二婶说:“还死不了呢,我得回去做饭呀,他是个饿死鬼,饭不及时就发脾气呀!”摸着到家,却仍不见夏天义回来,骂了一句:“那麻将有个啥搓头!”自个去笼里取馍要到锅里馏一馏,可笼里却没有了馍。

  笼里的馍是夏天义一早全拿走了。在七里沟里,我们在沟坝上的一片洼道里清理了碎石和杂草,挖开席大一块地,地是石碴子土,就拿䌷头扒沟崖上的土,再把土担着垫上去。夏天义告诉我们,好好干,不要嫌垫出的地就那么席大,积少可以成多,一天垫一点,一个月垫多少,一年又垫多少,十年八年呢,七里沟肯定是一大片庄稼地,你想要啥就有啥!”我说:“我想要媳妇!”夏天义说:“行么!”他指着地,又说:“你在这儿种个东西,也是咱淤地的标志,要是能长成长大了,不愁娶不下个媳妇!”夏天义肯定是安慰我说的,但我却认真了,种什么呢,没带任何种子,也不能把崖畔的树挖下来再栽种在这里呢?我把木棚顶上的一根木棍抽了下来,插在了地里。哑巴就格格地笑,他在嘲笑一根木棍能栽种活吗?我对木棍说:“你一定要活!记住,你要活了,白……”我原本要说出白雪,但我没敢说出口,哑巴又撇嘴了,手指着我的裤裆,再摆了摆手。他是在羞辱我,我就恼了他。那个下午,我没理哑巴,他在东边搬石头,我就在西边搬石头,他担一担土,我也担一担土。夏天义说:“赌气着好,赌气了能多干活!”他每一次拿出两个馍分给我一个哑巴一个,吃完了再拿出两个馍还是一人一个,他却不吃。我说:“天义伯,你咋不吃?”夏天义说:“我看着你们吃。”我说:“看着我们吃你不馋呀?”夏天义说:“看着你们吃我心里滋润。”哑巴就先放了一个屁,但不响,又努了几下,起了一串炮。

  晚上回来,夏天义脊背痒得难受,让二婶给他挠,又喊叫浑身疼,二婶觉得奇怪,三盘问两盘问,才知道了夏天义一整天都在了七里沟,就生了气,和夏天义捣开了嘴。夏天义没有发火,倒好说好劝,末了叮咛不要给外人提说,他以后每天都去七里沟,只需早起能给他蒸些馍馍,调一瓦罐酸菜就是了。他说:“不累,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吗?”这样又去了几天,二婶终于把事情告诉了庆满,庆满就有些生气,他知道爹能去七里沟,得仗着力气像牛一样的哑巴,就在哑巴晚上回家换裤子时教训哑巴。哑巴个头已比庆满高出半头,一脸的红疹疙瘩。他的裤子破了,露出半个黑屁股,脱了让娘补,庆满的媳妇忙着擀面条,说寻你爹去,庆满就大针脚补,一边补一边埋怨哑巴像土匪,新裤子穿了三个月就烂成这样,是屁股上长了牙了?哑巴只坐在那里吃馍,一个馍两口,全塞在嘴里,腮帮上就鼓了两个包,将柱子一样的腿搭在门槛上,脚臭得熏人。庆满说:“你是不是跟你爷去七里沟了?”哑巴的舌头撬不过来,来运在旁边说:“汪!”庆满又说:“你长心了没有,你爷要去七里沟你不阻拦还护着他?”来运又说:“汪!”庆满骂道:“你不愿意着你娘的×哩,我是问你了?”来运冲着庆满汪汪汪了三声,庆满把来运轰出去了。再对哑巴说:“明日不准去七里沟,听见了没?我再看见你去了,我打断你的腿!”哑巴忽地站起来就走。庆满说:“你往哪儿去,我还管不下你了!”过来就拉哑巴,哑巴一下子把庆满抱住,庆满的胳膊被抱得死死的不能动,接着被抱得双脚离了地,然后咚地又被摁坐在椅子上。庆满惊得目瞪口呆,看着哑巴走出去了。

  庆满把哑巴摁他的事说给了庆金庆堂,庆金庆堂都叹了气,说爹一根筋的脾性,又有个二杆子哑巴跟随他,他们要去七里沟就让去吧,箍盆箍桶还能箍住人?便安排了瞎瞎的媳妇白日里帮娘担水劈柴,照应着。瞎瞎的媳妇个子小,力气也怯,嘴还能说会道,照应了二婶一天,第二天心里却牵挂起了去南沟的虎头崖庙里拜佛的事,而将三岁的孩子用绳缚了腰拴在屋闩上,倒托二婶把孩子经管着。等到夏天义从七里沟都进门了,她还没回来,孩子尿湿了裤子,又用尿和了泥抹得一身脏。夏天义训斥了她,她没脾气,却笑着给夏天义说:“爹,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夏天义说:“说么。”她说:“我今日原本半天就回来的,没想朝拜昭澄师傅肉身的人很多,我就多呆了些时辰。”夏天义说:“听说昭澄师傅死了身子就是不烂?”她说:“师傅修行得好,没有烂,看上去真的像睡着了。爹每天去七里沟,我也去七里沟,给爹在那里做热饭吃。”夏天义说:“你想把七里沟也变成庙啊!”瞎瞎的媳妇没再还嘴,起身去淘米做饭。吃饭的时候,却又说:“爹,你说中星他爹德性够不够?”夏天义说:“你得叫叔的!”瞎瞎的媳妇说:“我这个叔的德性够不够?”夏天义说:“咋啦?”瞎瞎媳妇说:“他说他死了也会肉身不坏的。”夏天义说:“扯淡!”瞎瞎媳妇说:“他说他准备做个木箱钻进去,让人把箱盖钉死,他就饿死在里边,给世人留一个不坏的肉身。”夏天义说:“你让他死么,他能寻死?他害怕死得很哩!”就让瞎瞎媳妇抱了孩子快回自己家去,别再乱跑,好好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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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星他爹说他死了会肉身不败,他到底没有做了箱子钻进去寻死,而仍是隔三差五就给自己的病情卜卦。哼,他的话不如我的话顶用,我说:你一定要活,一定要活!我的树,那根从木棚顶上抽下来的木棍,插在地上竟然真的就活了,生起芽,长出了叶。我就快乐地坐在树下唱秦腔曲牌《巧相逢》:

  
  我在七里沟里唱着秦腔曲牌,天上云彩飞扬,那只大鸟翅膀平平地浮在空中。但大清寺里的白果树却在流泪。这流泪是真的。金莲一个人在村部会议室的大桌上起草计划生育规划表,听见丁丁当当雨声,出来一看,天晴着,白果树下却湿了一片,再看是一枝树股的叶子上在往出流水。金莲觉得稀罕,呼叫着戏楼前土场上的人都来看,有人就皱了眉头,说这白果树和新生果园里的大白杨一样害病,一个鬼拍手,一个流泪,今年的清风街流年不利?金莲就蔫了,不愿意把这事说给君亭。但白果树流泪并没有停止,一直流了三天。白果树是数百年的古树,村人一直视它为清风街的风水树,白果树突然流泪,议论必然会对这一届两委会班子不利,君亭就和上善、金莲商量一定要保护好白果树。民间保护古树的办法是在根部浇灌菜油,而要给白果树浇灌菜油就得五十斤菜油,村部没菜油,购买又是一笔不少的开支,上善的主意是以保护古树的名义让每户人家捐菜油。上善便去找中星他爹,散布白果树数百年已经成精,树有了病,谁捐菜油肯定会对谁好,一两不嫌少,十斤不嫌多。中星他爹也就第一个捐了半斤菜油,把一条红线系在树身上。中星他爹是多么吝啬的人,他能捐,村人也就捐,两街捐了二十一斤,中街捐了二十五斤半,东街人也就积极地捐了起来。头天夜里刮了风,天一露明夏天义起来得早,却看见武林已经在拾粪了,那粪担一个筐里是装了几疙瘩粪,一个筐里却放着一些干树枝,树枝上还有一个老碗大的鸟巢,而担子头上吊着一个小油瓶。武林一见他,说:“天义叔,啊你起来的,的早!”夏天义说:“没你起来的早!”武林说:“起,起来的早,不一定能,能拾,拾,啊拾上粪!”夏天义说:“你到底是拾粪哩还是拾柴火哩?”武林说:“风把鸟巢,巢,吹下来了,我拾呀,啊拾的。夏天义叔,叔,你捐了菜油了,啊没?”夏天义说:“庆堂替我捐了吧。”武林说:“我一会转,转到村,村部了,我也捐呀!”夏天义说:“就瓶子里那点油呀,那有多少?”武林说:“一,一两。”夏天义说:“一两?”武林说:“我向书正借,啊借的,我说借,借半斤,啊他,他啬皮,只借,借一两。”夏天义说:“你家没菜油?”武林说:“我,我几,几个月没,没见油,油花啦!”夏天义说:“瞧你这日子!”武林说:“年好过,月好,啊好过,日,日子难,难,难过么!天义叔,国家不,不是老,老有救济粮救济款,款的,这几年咋,咋不给,发,啊发呢?”夏天义说:“你这个老救济户,吃惯嘴啦?现在谁还给你救济呀!前几年丰收着,你攒的粮油呢?”武林说:“黑娥碔,碔卖×的把,把我的油,油,都转,转了么。这卖,卖×的!”夏天义一下子噎住了,说了句:“你羞你老人哩!”匆匆走过。走过了,又返过身,说:“把这个鸟巢给我。”武林就把鸟巢给了,说:“这烧饭,美,美,得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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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义要了那个鸟巢并不去烧饭用,他想到了我的那棵树,要把鸟巢系在树上招鸟儿来哩。他捧着鸟巢走到小河边的桥头,那里是我和哑巴约等的地方,但那天我去得晚,哑巴也恰巧去得晚,夏天义以为哑巴累了贪懒觉,又以为我忙自家地里事,他就独自先往七里沟去了。

  进了七里沟,沟里的雾还罩着,夏天义鼻子呛呛的,打了个喷嚏,雾就在身边水一样地四处流开,看到了那些黑的白的石头,和石头间长着的狼牙刺。夏天义把鸟巢系在了我的那棵树上,然后蹴下身去嘤嘤地学着鸟叫,企图能招引鸟来,但没有鸟来,也没有响应的鸟声,他就拿手抓起像浪一样在树边滚动的雾,抓住了却留不得,伸开五指什么都没有,指头上只冒热气。夏天义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七里沟平平坦坦,好像是淤出了平坦的土地,地里长满了包谷,也长满了水稻,而一畦一畦的地埂上还开了花,大的高的是向日葵,小的矮的是芝麻和黄花菜,有萤火虫就从花间飞了出来。哎呀,萤火虫也是这么大呀!哎,黑了,哎,亮了,亮的是绿光。夏天义猛地怔了一下,看清了那不是萤火虫,是狼的一对眼睛,一只狼就四腿直立着站在那里。夏天义一下子脑子亮清了,对着哩,是狼!足足有二十年没见过狼了,土改那年,他是在河堤植树时,中午碰见了狼,狼是张了大口扑过来,他提了拳头端端就戳到狼嘴里。他的拳头大,顶着了狼的喉咙,狼合不上嘴,气也出不来,他的另一只手就伸过去抠狼的眼珠子,狼就挣脱着跑了。他将打狼的事告诉了人,没人肯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竟能把拳头塞在狼嘴里,但他确实是拳头塞进狼嘴里了,狼才没了力气,而石堤下有狼的蹄印和狼逃跑时拉下的一道稀屎。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现在,夏天义又和狼遇到了一起,夏天义过后给我说,这或许是命里的定数哩,要不咋又面对面了狼呢,这狼是不是当年的那只狼,或者是那只狼的后代来复仇呢?但夏天义不是了当年的夏天义,他老了,全身的骨节常常在他劳动或走动中嘎嘎作响,他再也不是狼的对手了。夏天义当时是看了一下周围,身前身后没有制高点,即便有一个大石头,他也再无法跳上去。他没敢再动,硬撑着,警告自己:既然逃不脱,就不要动,让狼吃不准你已经老了。夏天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许久,隐隐约约听到了沟口有了哑巴的哇哇声,他瞧着狼是低下了头,然后扭转了身子,钻进了一片白棉花似的雾里,那条拖地的尾巴一扫就不见了。

  这件事,夏天义没有像几十年前在河堤上和狼斗打后立即告诉了人,他是在二十天后才说给了我和哑巴。我是半信半疑,信的是夏天义从来不说诓话,他把这件事当成他一生很羞愧的事,所以在二十天后才说给了我们;疑的是如今哪儿还有狼呢,我和哑巴曾三次半夜里到七里沟,走遍了每一个崖脚,每一丛梢林,都没见到过狼。但我现在回想,那一天我和哑巴迟去了七里沟,来运首先叫着跑到了夏天义身边,夏天义是直戳戳地站着,脸色苍白,五官僵硬得像是木刻的。我说:“天义伯,你来得早?”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我说:“你咋啦,伯!”将他一拉,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像是倒了一捆柴。他说:“我的腿呢,腿呢?”我捏着他的腿,他没感觉。等缓过了一会儿神,夏天义说他头晕,我们扶他进木棚歇下,我看见了他的裤裆是湿的,而且一股臊味。

  我和哑巴都以为夏天义是真病了,也不往别处想,到了中午,夏天义从木棚里出来,却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他是突然地吼了三声,对面崖畔上的岩鸡子起飞了三只,吓得我打了个哆嗦。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给我招手,要我和哑巴过去同他扳手腕。我一搭手,他便把我的手按倒了,而且使劲握我,我感觉骨头都要被握碎了,他还不丢手。哑巴的力气大,两人相持了两分钟,但最后还是他将哑巴的手按倒了。夏天义说:“你熊了,一个小伙子倒不如你爷!”我说:“天义伯,我爹要是还活着,你年纪大还是我爹年纪大?”夏天义说:“你爹比我小三岁,你爹没能耐,早早死了。”我说:“凭伯这手劲,你能活一百岁!”我这当然是恭维话,只说他听了哈哈一笑,但夏天义没有笑,却转了一下身,问:“我这头上有啥不一样?”我说:“前边头发白了,后边头发还是黑的。”夏天义说:“是一半白一半黑,那就是我才活了一半。我今年七十五了,我还要活它七十五年哩!我告诉你们,我夏天义二十岁上闹土改就当了村干部,我没亏过人,也没服过人,清风街大大小小的地主富农都是我给定的成分,清风街的水田旱田塬上坡下是我用尺子量着分给各家各户的。在我手里筑的河堤,河堤筑了又修的滩地,修滩地时你引生还在你爹的大腿上转筋哩,我膝盖上结出的厚茧整整三年才蜕的茧皮,这后脖上的肉疙瘩都是扁担、杠子磨的!我跑的电站项目,后来用了湖北输过来的电,咱们的电站废了,但电站的水渠现在还做灌溉用。是我领人修的梯田,是我领人上了水库工地。改革啦,社会变啦,又是我办的砖场,种的果园。清风街村部那一面墙上的奖状和锦旗是在我手里挣来的,在我的手里清风街摘了贫困村帽子。你们说,我是能行还是不能行,??”我和哑巴老老实实站着听,好像听他的训话。夏天义还在任上的时候,他是好训话的,披着褂子,手里拿着黑卷烟,讲话是一套一套的。我爹讲话不行,我帮我爹分析过夏天义的讲话,发现他之所以讲话有气派,能煽惑,是他爱用排比句,但我爹后来也用排比句,却没有高低快慢的节奏,我爹的讲话就不吸引人。现在,待夏天义追问他能行还是不能行,我说:“天义伯能行得很哩!”夏天义却说:“能行个屁!”说完了,却又说:“我夏天义失败了,我失败就失败在这七里沟上。可我不服啊,我相信我是对的,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以一个农村干部的眼光,七里沟绝对能淤成地的!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信得上我,你们就跟我干,要信不过,你们随时都可以走,听见了没?”哑巴哇哇叫着,我赶紧说:“听到了!”夏天义说:“听见了,走不走?”我说:“你不走,我不走!”夏天义说:“好,那你现在就回去到秦安家把放在他家的火铳拿来!”

       我是遵他的命令去了秦安家,他再是安排了哑巴去崖上挖溜土的槽道,自己竟翻过了沟脑去水库上骂了一通站长,质问为什么就同意了拿四个鱼塘换七里沟,又逼着站长翻箱倒柜地寻着了当年放水淤地的留在站上的那份方案,然后马不停蹄地返回到了七里沟。

  我在秦安家找火铳,秦安要我扶了他到七里沟看看,我不肯扶他。他去能干啥呢,只能拖累我!他就把他家的䌷头让我带给夏天义,说䌷头去了也权当是他也去了。火铳并不在秦安家,夏风结婚待客的那天,是赵宏声从秦安家取走了火铳,用过后还在赵宏声那儿。赵宏声却兴趣了在七里沟要火铳干啥?干啥?我说不清。赵宏声就跟着我一块来了。到了沟里,那只大鸟站在石头上用嘴啄腋下的胸毛,赵宏声就撵着打,我一伸腿,勾他跌了一跤,我说:“它招你惹你了,你打它?”赵宏声就骂我:“野鸟是你爹了,你护它?”我说:“就是我爹!”赵宏声说:“是你爹,是你爹,你这疯子!”我说:“我爹说了,七里沟好就好在像个女人的×。”赵宏声说:“你见过×?”我拿脚又要踢他,忽听得什么地方有了汪汪声。我看了看四周,并没来运的影子,也不见哑巴,就喊:“哑巴,哑巴!”哑巴也不回应,而来运从左边的一大堆石头间钻了出来,汪汪大叫。我们跑过去,那里的大石头垒着,形成一个石隙,往下一瞧,黑洞洞的。我说:“你叫唤啥的?”来运还是叫,我往石隙里再看,才看见哑巴就在石隙里。赵宏声说:“哑巴,你钻到那儿死呀?”哑巴还是没反应,赵宏声就说:“是哑巴跌下去了!”我俩忙溜下石隙,哑巴果然在里边昏着,掐他的人中,醒了,他晃了晃头,就擦眼睛,眼睛还看得见面前的赵宏声,他站起来便从嘴里掏出一个鸟蛋来。哑巴嘴里噙了颗鸟蛋,我们都觉得奇怪,他比划着,我们才明白他是在崖上挖溜土槽道,发现了草丛里有个鸟窝,鸟窝里有颗鸟蛋,他想把鸟蛋放到我那棵树上的鸟巢里,又怕鸟蛋装在口袋里弄破了,就噙在嘴里从崖上下来,一脚没踏实,竟就跌了下来。我多么感激哑巴啊,把他抱住,又拿了鸟蛋放进鸟巢。赵宏声却说:“不是疯子就是白痴,为一颗蛋你要丢你的小命啦?!”我说:“七里沟风水好就是好,你瞧哑巴跌下来就没撞在石头上!”赵宏声又看了看七里沟地形,他竟然说:“七里沟是个女阴形,天义叔的坟正好在阴蒂位上,原来他来七里沟是要保护他这坟了么!”一句话没说完,哑巴一拳就打在他的额颅上,额颅上立即起了一个包。赵宏声说:“你QQ没良心,我救了你倒打我?”哑巴又扑上来,哇哇吼叫,我赶忙把哑巴拦腰抱住,说:“宏声你快跑,你还不跑,我可抱不住啦!”赵宏声拔腿就跑,跑出几丈远了,看见夏天义从沟脑下来,喊:“天义叔,天义叔!”夏天义走下来,黑了脸说:“打架了,在这儿打架了?”哑巴就哇哇地说,我听不懂,赵宏声更听不懂,夏天义说:“你说我来七里沟是要保护我的坟的?”赵宏声说:“我说笑话哩,哑巴听不来话。”夏天义说:“他打着你啦?”赵宏声说:“他打了我一拳。”夏天义说:“你欠打!你天义叔还不至于就那么没水平!”赵宏声说:“天义叔,我要是不信你,我还来七里沟干啥,我寻着腿软和呀?”夏天义说:“我这坟是庆玉让武林他丈人来踏勘过,但把坟修在这儿却是我早决定了的,如果这地方真是好穴,那好得很么,我死了埋在这儿能给夏家后人享福,七里沟是清风街的七里沟,能淤成地了,也是让清风街后人享福么。”赵宏声说:“是这样呀,为了保护坟就得淤地,淤了地就自然保护了坟!”夏天义说:“你瞧你这张嘴!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今日才来七里沟?”赵宏声说:“我在家思谋着给七里沟拟联呀!”夏天义就笑了,说:“你现在就给我拟!”

         夏天义没给赵宏声发凶,倒还和颜悦色,我就纳闷了,说:“天义伯,今日有了好事?”夏天义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没有恶宏声么。”夏天义从怀里掏出了那一沓方案材料,说:“我把这个要回来了,你看看,当年我和你爹就不是胡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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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方案报表里是这样写的:

一、基本情况。

       清风街位于苗沟水库西南,北有苗沟水库主干渠(设计流量12m3/S)。全村现有土地面积一千亩,其中滩地300亩,塬地500亩,坡?地200亩。全村410户,2120人,人均不足0?郾5亩。
二、引洪淤地可行性分析。

1.地势。
        计划在水库进水渠半截道处引水,半截道在七里沟西北,1200米长,渠底高程38米,七里沟平均高程30?郾50米,两处高差7?郾50米,可顺利引水浇地。

2.进排水。

       该工程计划将水库进水渠道改线修一拦水库,渠底宽200米,比降1/1500,在半截道修淤地进水闸一座,经1200米长进水渠引水淤地,比降I=1/1200。

        淤地泄水时与水库泄洪时间错开进行,不影响水库泄洪。群众对淤地工程情绪高,干部信心足,除能自筹部分资金外,可动员大量义务工。

三、引洪淤地工程建筑物设计。

      1.计划三年完成淤地0?郾5千亩,每年淤两次,每次进水200小时,洪水含沙量按40%计,三年淤土厚0?郾6米,淤地高程达200米。

      2.水渠改线2000米长,底宽200米,边坡1∶1,比降1/1500,断面为复式断面,需动土方20000m3。

        3.进水闸设计需带6?郾5米陡度,水闸孔宽3孔×2米宽。

四、经济效益分析。

       地淤成后以种玉米为主。收获玉米500kg/亩,秸秆500kg/亩,玉米价0?郾60元/kg,秸秆价0?郾020元/kg,每年纯收入138万元。

  我读着这份报表,有两只红翅膀小鸟就在头顶上飞,它们一定是一对夫妻,一长一短地叫着,时不时就搀在一起,轻轻地往下落,又忽地拔高在空中,然后像是在做一种表演,身子滑着斜道往下坠,一坠就坠到我的那棵树上的鸟巢里了。原来这对鸟发现了我的树上的鸟巢,也寻着了在鸟巢里静静放着的它们要孵的鸟蛋!我大声地喊:“天义伯,你看,你看!”夏天义却就在旧坝址前指挥着哑巴放火统。火铳响了两下,巨大的声浪撞到对面的崖上,又从对面的崖上再回来撞在这边崖上,我觉得脚底下都晃悠了。我赶紧稳住我的那棵树,担心鸟巢里的鸟夫妻要惊气了,但是它们没有动,静静地伏在巢里。夏天义对我喊:“引生,你来放,你也来放两铳!”我过去放了,夏天义就靠着木棚的门框蹭后背,或许他的后背痒得厉害,蹭着的时候木棚就哗哗地摇,舒服得他挤眉咧嘴。赵宏声站在那里,他差不多都看呆了,夏天义说:“你把对联拟好了没?”赵宏声才说:“拟得不怎么工,写出来你看看。”用树棍儿在地上写了“学会做些吃亏事;为着后人多享福”。夏天义说:“嗯,还行,能写到我心上!”赵宏声说:“我是叔肚里的蛔虫么!”夏天义说:“你说我现在想说啥?”赵宏声说:“叔要说:宏声,叔请你喝酒!”夏天义笑了,说:“你QQ真是个人精!但我不请你喝酒,请你吃凉粉!”

  下午收工后,夏天义真的请赵宏声吃了凉粉。我不明白夏天义,他还看不透赵宏声吗?咳,夏天义啥都好,就是吃软不吃硬,别人一说他好话他就胡涂了!夏天义给我和哑巴也都买了凉粉,哑巴没原则,他吃,我不吃,一甩手,我出了饭店门坐到斜对面土地神庙的台阶上。秋庄稼彻底地收割毕了,包谷秆和稻草在街街巷巷堆得到处都是,谁家就把芝麻杆堆在庙门口,我拿脚就踹。踹下去了一半,夏天礼从西边走过来,问我这是谁家的芝麻秆你踹?我说:“谁眼窝瞎了,把芝麻秆堆在庙门口?!”夏天礼说:“你这疯子,皮痒了,寻着挨打呀?”我说:“让来打么,我皮痒了,手也还痒哩!”夏天礼说:“算了算了,咋不嫌可怜嘛!”我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看着他走过了,问:“天礼伯,你不是到省城去了吗,咋又回来啦?”夏天礼说:“省城是咱久呆的地方?”我说:“你咋回来的,坐我雷庆哥的班车?”夏天礼说了一句让我矬下去了一截的话,他说:“我坐夏风的车回来的。”夏风也回来啦?我不愿意见到夏风,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钻进小巷回到我的家。那个傍晚天上有火烧云,染坊里的叫驴叫了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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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风真的从省城回来了。他是单位的小车送回来的。小车从312国道拐进了街道,有几家在门口晒着割回来的豆秆,拿?枷在拍打,就挡住小车说:“夏风夏风,让你的车在豆秆上多碾个来回!”夏风便下了车,让司机来回在豆秆上碾。夏天礼先回家了,他自个倒进了一户人家拿了烧好的玉米棒子啃,啃了一个黑嘴。

  夏风回来,在清风街呆了两天,要帮着去翻自家的滩地,夏天智却不让他去,说夏雨雇了武林和杨双旦在翻,每日给五元钱的,只要夏风给他画的那些秦腔脸谱提意见。他把巡回展览的脸谱全摆了出来,又把新画的木勺也拿出来,摆满了屋子,夏风就生发了一个建议:把这些脸谱全拍照下来,他可以联系出版社,出版一本秦腔脸谱书么。夏天智被煽惑得云山雾罩,指头戳着夏风的额角说:“臭小子,你爹没白养了你一场!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你给爹联系出版社,我要真能出那么一本书,爹死了就拿书当枕头!”父子俩便拿照相机拍摄起那些马勺,庄严得把院门都关了,叮咛四婶不要让任何闲人进来干扰。吃午饭的时候,武林和杨双旦从地里回来,敲院门门不开,连着声喊四婶,四婶从厨房出来,埋怨夏天智咋不开门?夏天智说:“你没见我忙着吗?”四婶说:“下午你和夏风都到地里去,雇人帮忙,咱家也得去人呀,难道人家真成了长工?!”夏天智说:“夏风能去翻多少地,他把书编出来了,顶翻十亩八亩地哩!”四婶开了门,武林和杨双旦一身的泥水和臭汗,见是夏风给那些马勺拍照片,觉得稀罕,也都过来拿了马勺说这个画得好那个画得不好,泥手就把一个脸谱弄脏了。夏天智赶紧说:“辛苦啦,快都歇下。他娘,他娘,你给洗脸盆倒水么,把我的水烟袋拿来么,让武林双旦吸着解解乏!”四婶把洗脸水倒在盆里,取了水烟袋,还点了火绳,夏天智说:“做的啥饭?”四婶说:“米儿混面片。”夏天智说:“咋没烙馍呢?”四婶说:“你声那么高干啥?瓮里白面不多了,烙馍也烙不下个大馍。”夏天智说:“下苦人么,不吃好能行,馍烙不大了,只给他们吃,我和夏风就吃米儿混面片。”到了晚上,四婶问照片拍完了没,夏天智说拍是拍完了,可编书的事麻烦得很,还得几天忙哩,问四婶还有什么事吗?四婶说:“什么事?还有什么事?!夏风回来就是给你编书来啦?他和白雪闹别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不催促他去剧团?!”夏天智噢噢地拍自己脑门,把夏风叫到跟前,要求他明日一早必须到剧团去,并连夜老两口碾了新米让给白雪带上。第二天夏风走的时候,夏天智问夏风:“书的事我还再干些啥?”夏风说:“你再写个前言,介绍秦腔的历史呀,它的影响呀,还有画脸谱的一系列知识。”夏天智说:“还有啥?”夏风说:“还有的,就是你得筹钱,这号书肯定卖不动,出版社不做赔本买卖,得自己出钱。”四婶说:“你写书不是能挣钱吗,你爹的书就得出钱?”夏天智说:“你不懂!”四婶说:“那得多少钱?”夏风说:“估计得两万吧。”二婶说:“两万,你没说错吧?”夏天智说:“钱的事不说啦,反正我把书稿交给你,你给我把书拿回来就是!”梗着脖子走了,走到卧屋,脑袋咯噔耷拉下来。四婶却埋怨夏风:“你给你爹煽惑啥呀,他出什么书?白雪快到月子了,有个娃娃,那花钱是个没底洞,你哪儿有两万元给他出书,你不给他出!”夏风没吭声,提了米袋要走,四婶又拉住说:“白雪反应大,你得给我照顾好她!”夏风再走,四婶又撵上说:“啊,还有,白雪已经几个月了,你得和她分床另住啊!”夏风是听了他娘的话,在剧团里和白雪分床另住,给白雪洗衣服,给白雪熬米粥,还给白雪洗脚捶腰,但只有两天,却和白雪吵了一仗。

  在夏风的想法里,白雪是应该遵照他的意见打了胎的,回到家知道白雪并没有打胎,仍还想着到剧团了再动员打胎,而在剧团一见面,白雪的身子明显的笨了许多,反应又强烈得厉害,他就心里一直闷着,除了做些该做的活外,一有空就去和县城里的一些熟人去聊天喝酒。剧团大院里已没有了多少人,自从分开了演出队,财物也都分了,吵吵闹闹使一些人结了仇冤。分开的队也没钱再排演新戏,又相互关系好的聚在一起搭班子,多则十人,少则五人,不是在县城的歌舞厅里跳舞唱歌,就是走乡串村赶红场子。白雪身子笨重了,脸上又生出一层蝴蝶斑,暂时就没跟班子跑动。演过《拾玉镯》的那个王老师,虽然名气大,但人老了,脾气又怪,也在剧团闲呆着,和白雪拉话时给白雪透露她的心事,说是以前她演出时都录过音,现在想把那些录音整理一下出个碟盘,但就是费用太高。王老师说着说着就落了泪。白雪说:“老师是表演艺术家,早该出张碟了,中星当团长时说要振兴秦腔哩,可他只是耍花架子,现在他一走,连个呼吁的人都没了,再不抢救这些资料,过几年……”白雪不愿再说下去,拿手帕给王老师擦眼泪。王老师说:“死了就好!等我死了看谁还能给县上撑面子呀?!”白雪说:“我联合几个演员,找县长给你呼吁去?”王老师说:“这不要去!我为报销药费的事找过了县长,看样子还有希望解决,你们再去说出碟的事,恐怕一件办不了两件都费了。”白雪无计可施,安慰也再没词,就给王老师倒了一杯茶,茶里放了糖。王老师说:“这么多演员,我看得上眼的也只有你,你若真要帮老师,你给夏风谈谈,看他能不能在省城给音像出版社说上话,他的话倒比县长顶用!”白雪说:“哎哟,这倒是个主意,我怎么就惦不起来?!”王老师一走,白雪自己兴奋,就在房子里等夏风回来。夏风回来后,白雪把帮助王老师出唱碟的事给他一说,夏风就说:“爹要出版他的秦腔脸谱,你的老师又要出版唱碟,这人老了,咋都营心着这事哩?!她出多少钱?”白雪说:“她能有钱,找你呀?”夏风说:“找我也得出钱。”白雪说:“她演了一辈子戏,戏真的是好,总得给她自己,也是给团里、县上留下个东西吧。”夏风说:“你以为她是谁啦?她在你们团里是名角,即便在县上也是名人,可在全省她提得上串吗?!省上多大的名家出了碟片都卖不出去,音像出版社会给她赔钱?”白雪说:“我把老师叫来,让她再和你商量商量。”夏风说:“有啥商量的,我不见她!”白雪的情绪就低落了,脸上的蝴蝶斑更明显。夏风说:“房子闷,咱出去转转。”白雪说:“有啥心情转的?她等着我回话哩,我咋给人家说呀?”夏风说:“谁让你爱管这些闲事!”白雪说:“我爱管闲事?别人以为你有吃天的本事哩,原来你也是没处下爪!”两个人捣了一阵嘴,就不再说话。各自枯坐了好大一会儿,大院外传来叫卖烧鸡的,白雪终于说:“你出去给咱买点。”夏风买回来了一个整鸡。白雪说:“谁叫你买整鸡呀,平日我都是买一个鸡冠、鸡爪的,咂个味儿就是了。”夏风说:“你想吃就买么,我夏风的老婆还吃不起一个鸡呀?”白雪说:“你多大方!一只整鸡得多少钱,我一月的工资抵不住买十多只鸡的。”夏风说:“这怪谁了,让你调你不调么,你也知道一月的工资买不起十多只鸡?!”白雪一股子酸水又泛上来,吐了,说:“我就是穷演员么,你能行,却就找了个我么!”夏风说:“嗯!”白雪说:“咋啦,后悔啦?”夏风说:“好啦,不说啦,命就是这种命,还有啥说的?你比我犟,我认啦,行吧?”白雪说:“是我犟吗?我反应那么大,你让我去,我能去吗?叫你回来,我打电话,娘打电话,你回来看一下都不肯!”夏风说:“我让你打胎你不打么。”白雪说:“头胎娃为啥要打?我们团德泉的老婆怀了孕,德泉一天到黑把老婆当爷敬哩,谁见过你听了我怀孕,不问青红皂白,就让打胎,我弄不明白你打的是啥主意?”夏风说:“啥主意?你这样借口那样理由不调动又打的啥主意?”白雪说:“我还不是想演戏哩!”夏风说:“你演么,现在咋不演呢?”白雪一拧身趴在桌上哭。夏风说:“在县上工作长了,思维就是小县城思维,再这样呆下去,你以为你演戏就是艺术呀,以为艺术就高贵呀,只能是越来越小,越来越俗,难登大雅之堂!”白雪说:“我本来就是小人,就是俗人,鸡就住在鸡窝里,我飞不上你的梧桐树么!”哭得更厉害,嘤嘤地出了声。哭声一起,住在院子里的女演员都站在自家门口听,听出是白雪在哭,就全跑来了,说白雪你哭啥的,你肚里有娃娃你敢哭?白雪爱面子,团里人一直把她和夏风当郎才女貌的典型而夸说的,这一闹来了这么多人,有关心她的,也有来幸灾乐祸的,夏风偏偏不肯替她遮掩,脸仍吊得老长,白雪越发生气,说:“谁管我和娃呀,死了还好哩!”有演员就说:“夏风呀,你有啥对不住白雪的事了,让她生这么大的气!有了短处让白雪抓住啦?”夏风说:“素质差得很!”夏风当然是弹嫌那些来说情的演员的,但他没明说,恼得坐到一边吃纸烟。那些演员倒劝说白雪了:“算了算了,该饶人时就饶人,老婆怀孕期间,男人家都是那毛病,何况是文人哩,戏上不是说风流才子,是才子就风流么!”越抹越黑,白雪更生气了,哭得噎住了声。夏风说:“没事的,你们都回吧。”演员们说:“你欺负白雪,偏不回去!”夏风一摔门出了剧团回清风街了。

  夏风进了老家门,四婶没有接他手中的提包,伸了头还往门外看。夏风说:“娘看啥的?”四婶说:“白雪呢,人没回来?”夏风说:“她回来干啥?!”气咻咻到他的小房去。四婶垂了手呆了半会儿,忙踮着脚到夏天智的小房,一把夺了正画着的马勺,说:“你就只会画马勺,你前世是担尿的还是卖水的?”夏天智卸下眼镜,嘴被画笔备了各种颜色,问:“哎?哎?!”四婶说:“夏风独独一个人回来了,肯定和白雪又闹翻了。”夏天智就来了气:“结婚不到三天两头,说闹翻就闹翻了,那以后日子咋过呀!”四婶说:“你倒比我还火?你给我问去!”夏天智说:“要问你去问么。”四婶又踮了脚到夏风小房,探头一看,夏风已经在床上睡了,叫道:“夏风,夏风,你给娘说为了啥嘛,你也是快要做爹的人了,还闹个啥呀?”夏风不吭声,再问也不吭声,老太太就坐到院中的捶布石上抹眼泪。

  院门咚地被踢开,是夏雨回来了,四婶张口大骂:“你要把门扇踢坏呀,你是兵痞还是土匪?!”夏雨说:“娘咋的,一个人哭哩?”四婶一把拉夏雨坐下,悄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夏雨说:“娘你偏心,我没个媳妇,没见你操心过,我哥有媳妇也快有娃呀,你还为人家落泪!”四婶捂了他的嘴:“喊叫那么高声让你哥听着呀?”夏雨说:“你叫不起我哥,我叫他去。”便进了小房,连说带拉地把夏风弄出来了,要夏风跟他去万宝酒楼上耍去。四婶说:“你在那里赌博,还让你哥也赌呀?”夏雨说:“一有爱情就会忘了赌博,一赌博也就忘了爱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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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俩来到酒楼,楼下餐厅有两桌人吃饭,划拳声很大。上得二楼,将东头那单间门一推,里边一股浓烟先扑了出来,浓烟散去,四个人在那里搓麻将。夏风认得有丁霸槽,有上善,有西街的顺娃,还有一个不认识,黑胖子,一脸的油汗。相互问候了,丁霸槽说:“夏风哥你来替我,我这几天像是摸了尼姑的×了,手气臭得很!”夏风就坐下来玩了三圈。三圈竟扣了两回。夏雨说:“真是说了个准,我哥情场上失意了,赌场上就得意!”上善说:“夏风能情场上失意?”楼下的街面上有人喊:“上善上善!”上善推开窗一看,说:“是团干呀,上来上来,玩两把!”楼下的人说:“你下来我说个事儿。”上善下去,过了一会儿上来,头蔫耷了。丁霸槽说:“说什么事?”上善说:“团干要结婚呀,请那日去吃酒,这可怎么办?”夏风说:“让你去吃酒就拿张嘴去吃么,还怎么个办,你是不是给我们显派呀?”上善说:“你不知道,乡上干部结婚,去了能不拿红包,拿红包百二八十的能拿得出手?”已无心思再玩,告辞了大伙往村部去了。

  上善一进大清寺门,金莲从院角的厕所里正好出来,给他做了个手势。上善一时不明白,近去说:“咦,今日穿得这么俏扮,谁给买的?”金莲低声说:“你跑到哪儿去了,到处寻不着!正开两委会哩。”上善吐了一下舌头,说:“天,把这事忘了!”两人就悄声走到会议室门口。金莲进去了。再是上善猫着腰也溜进去,就势坐在靠门边的条凳上,拿过条凳上的一张报纸,半遮半掩地看。君亭话没有停顿,只是咳嗽了一下,继续说:落实生产责任制以来,村里的一些集体提留款、牲畜农机具作价款、责任田、机动地、河堤、河滩芦苇地、果园和砖场等承包费,都没有做到按时兑现。除此以外,落实生产责任制前的“三角债”,至今也没有得到彻底的清理。还有尾欠的机耕水费,农业税收任务,粮差价款,这部分资金还在个人手里,使一些村的集体事业办不了,正常业务不能支付,发展下去,将会严重地影响清风街集体经济。造成上述问题的根源:一是人民群众的集体观念淡薄了,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向个人一面倾斜。自己富了就忘了国家和集体,应负担的义务不愿履行。比如,集体的财产、资金长期使用不按期兑现,作价分到集体的牲畜、农机具户,有的已使用了六七年,有的早已卖掉,靠集体经济发了家,但至今还欠着集体的。二是我们干部自身对此项工作重视不够,没有果断加强有力的措施,工作流于一般号召,一拖再拖,拖空了集体,拖小了权威,拖大了工作量,拖重了个人负担,致使集体事业无力办,民办教师、现役军人、五保户、干部工资等正常业务不能支付,逐渐出现了集体穷,个人富,集体金碗无饭盛的局面。根据乡政府的九号文件精神,凡是个人欠款累计在500元之内的,必须在年内全部还清。500元至1000元之内的,必须在两年内全部还清。1000元以上的必须三年内全部还清。对分期偿还户,村里要与他签订还款协议书,协议书必须以物质抵押或个人财产担保的形式签订。签了协议的人自签订协议之日起,对签订金额按银行贷款最高利益计息,对不履行协议者可加罚30%的预息,或起诉至法院依法解决。对规定数额内应还而不还,或应签协议而不签的,村方可以拿其牲畜农具以物顶债,在不影响生活的情况下,也可以拿粮或收回责任田,也可以按以上办法起诉法院依法解决。对尾欠的机耕费,水费,农业税,任务粮差价款的,不论其欠款额度大小,必须在年内还清。对牲畜、农机具作价至今分文未还的,这次一定要收回,并按作价额每年收10%的使用磨损费。对还了部分但未还完的,这次要令其限定时间还清,限定时间最晚不得超过年底,超过限定期,集体可以无偿收回。对转手卖掉至今还欠集体款的,这次要限其在最短的时间内还清,否则从拿农具之日起,按作价额随银行贷款最高利息走,或国债款兑现,或依法解决……君亭的讲话远远比不上夏天义,夏天义的本事是能将道理用本乡本土的话讲出,再严肃的会都能惹起大家的笑声,好多人就把听他讲话作为享受的。君亭就不行了,他没有废话,也没有趣话,一字一板,听得大家头皮发木。会场上一半人都眯了眼睛。眯了眼睛是有人还在听着,有人就彻底地打盹了,叼在嘴上的纸烟便掉下来,或是头突然撞着了桌沿,一个冷怔醒来,一边擦口水,一边看看周围。君亭依旧在讲话,讲着讲着,并没有停歇,也没有转换口气,说:“这么重要的会议有些人没有来,是没通知到还是通知到了不来??,上善你是会计,谁不来都可以,你不应该不来吧?”上善正在看报纸,报纸上的文章差不多都看完了,就把报纸提在鼻梁上,眼睛从报沿上看出去,看见了会议室墙上趴着的一个蜘蛛,蜘蛛的背上好像有图案,他以为君亭还在讲收回欠款的事,话声从这边耳朵进去了又从那边耳朵要出去,快要出去了,觉得君亭在说到他上善了,忽儿怔住。他说:“你在说我?”君亭说:“你怎么就迟到了?”上善说:“啊,我来开会走到半路,乡政府突然把我叫去了。”君亭说:“又有了啥事?”上善说:“会后我给你汇报。”君亭说:“乡政府就知道给咱压活!”又开始他的讲话。

  上善又看着墙上的蜘蛛,觉得蜘蛛背上怎么会有图案呢?他站起来走近了墙,看清了图案是张人脸相。他说:“蜘蛛背上有人脸!”许多人都近来看了,说:“真个呀!”君亭就停止了讲话,也过来看,觉得奇怪。上善说:“蜘蛛蜘蛛,是知道了的虫,君亭你讲的这些事情它都知道了!”君亭说:“胡扯!”伸手去捉蜘蛛,蜘蛛却极快地顺着墙往上爬,爬到屋顶席棚处,不见了。

  现在我告诉你,这蜘蛛是我。两委会召开前,我原本去七里沟的,路过文化站时却发现有人在里边下象棋,忍不住进去看,君亭就在门口喊上善。他是以为上善也在这里下象棋的,发现不在,就要我去找上善来开会。我问开什么会,君亭说关于清理欠款的事,我就说那欠我爹的补助费可以还呀?君亭没有理我,就进了大清寺。君亭不理我,对不起,我也不去找上善了。但我人在文化站心却用在两委会上。我看见墙上有个蜘蛛在爬动,我就想,蜘蛛蜘蛛你替我到会场上听听他们提没提到还我爹补助费的事,蜘蛛没有动弹。我又说:“蜘蛛你听着了没,听着了你往上爬!”蜘蛛真的就往上爬了,爬到屋梁上不见了。当时我很高兴,虽然还站在一边看人家走棋,指指点点帮着出主意,脑子里却嗡嗡地一片响,结果下棋的双方都骂我多嘴:真君子观棋不语,你的×话咋这么多!但我忍不住还要说,他们就躁了,撵我出了文化站。

  我往七里沟去,一边走一边骂,臭棋篓子,你攻个兵绝对就赢了,你偏偏走马?!就感觉到两委会上君亭不会提到欠我爹补助费的事了。人一走茶就凉,何况我爹已死了。小石桥东头的柿树底下,夏天礼在乘凉,眼睛眯眯的,看见我了,睁了一下,又眯上了。我说:“天礼伯,你清闲!”他说:“清闲。”我说:“今日没去赶集呀?”他说:“没意思!”我说:“挣钱也没意思?”他说:“你往哪儿去?”我说:“去七里沟么。”他给我抬手,我走近去,他说:“你给你天义伯说,让他好好歇着,修什么七里沟,咱就修成了,你还能活到省城人的份儿上?!”我说:“天礼伯去了一趟省城,换脑子啦?”他说:“没到省城去,咱还觉得咱有个奔头的,去看看人家,我一点心劲都没有了。”我说:“这才怪了,别人去了省城,回来拼了命挣钱,你去了一趟倒没心劲了?”他说:“我要是你这般年纪,说不定还扑着干呀,我现在还想咋,把人家一看,只盼着早早死哩!”我说:“是不是,哪天天礼伯把你那些银元给我几枚!”他立即说:“你咋知道我有银元?我哪儿有银元?!”我说:“看把天礼伯吓的!我不会要你的银元,你凉着,我得走呀!”我就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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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撞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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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了七里沟的时候,大清寺里的会议结束。君亭美美地在厕所里尿了一泡,回来让上善留下,问乡政府叫他去有了什么事?上善就随机应变,说是乡长询问清风街这一段工作怎么样?君亭说:“你怎么汇报的?”上善说:“我说安宁得很,天义叔在七里沟忙活,三踅也没生是惹非,鸡下蛋哩,猫叫春哩,生产和治安按部就班!”君亭说:“他咋说的?”上善说:“他说这就好,不出问题就好,现在的事情都难办,就像赶一群羊,呼呼噜噜往前拥着走就是了,走到哪儿是哪儿,千万不敢横斜里出个事!”君亭说:“这个乡长倒比上一个乡长好。还说啥了?”上善说:“还有的是团干要结婚呀,特意邀请你和我那日了去吃酒。”君亭说:“可怜这小伙子,结婚不到一年媳妇死了,他现在找的是谁?”上善说:“还是周家的丈人。”君亭说:“咋回事?”上善说:“西街周家的大女子死了,小女子顶缺么。”君亭说:“姐夫和小姨子呀!也好。你让宏声写个联咱到时候拿上。”上善说:“这使不得,人家能亲自请咱去吃酒,那还不是明摆的事?得拿个红包的。”君亭说:“是得拿一个,你说包多少?”上善说:“这你得定,少说也有五百元吧。”君亭说:“那就五百元吧!有啥办法?”上善说:“咱账上没钱啦。”君亭说:“这钱不敢让村部出吧?”上善说:“村部不出谁出得起?人家请咱俩,如果请的是个人,他没理由请咱俩,不沾亲带故,之所以请咱俩那是咱俩代表清风街么。”君亭闷了半会儿,说:“账上没钱了?市场上不是收了些摊位费吗?”上善说:“全给民办教师发了工资。”君亭说:“你先垫上吧。”上善说:“我已经替村部垫有二千元啦。”当场写了条子,君亭在上边批了字。上善又去买了红纸,让赵宏声写联,赵宏声写了:“一顾倾城二顾倾国;大乔同穴小乔同枕。”上善嫌太文气,乡里人看不懂。赵宏声又写了一联:“街上惟独周家好;乡里只有团干强。”

  再说夏风在万宝酒楼的麻将桌上玩了一夜,与对面坐的黑胖子熟了。黑胖子叫马大中,河南人,先在市场的旅店里租屋住着,为他的老板收购着南北二山的木耳,后见当地没有香菇,就传授种香菇的技术,但因顺娃在清风街开了个小油坊,看中了顺娃在地方上熟,人又实在,两人就合伙让南北二山的人种香菇,并定了协约,一旦香菇成熟,一斤四元,有多少收购多少,以致许多人家都开始种植,马大中也就搬住到了万宝酒楼上。马大中长得模样像个土匪,而且肚子大,他说他肚子大得已经五年没有看见过他的小弟弟了。但马大中与人交往从来都是满脸堆笑,从两岁娃娃到八十岁老婆婆都能受用他的拍马术,只要他出现,气氛总是很活跃。麻将桌上丁霸槽谈起种香菇的事,问能不能做成,别骗了别人也害了自己。顺娃说:“清风街先头有四家做小磨香油的,为啥现在只我一家还开着,做件好事或做件坏事就像刻在心里,自己和别人都清清楚楚。”夏风说:“你这是道德式经济嘛!”马大中说:“夏风说得好!我只来万宝酒楼吃住,但我不会和丁霸槽合作的。”丁霸槽说:“你看我是骗子呀?”马大中说:“你比顺娃聪明,但顺娃比你实在,这你承认吧?我们已经协约了十户投资香菇生产,我是带着录像资料给他们看,又从河南请了技术员具体辅导,利润在那里放着,现在他们倒不怀疑我们是从中牟利的商人,倒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了!”丁霸槽说:“你这一张嘴,能把水说得点了灯!”马大中说:“我是能说,顺娃却是没嘴葫芦,不一样生意做得好吗?做生意一是要和气,二是要诚实,不像你丁霸槽逮住我了就硬宰,才住了几天房价又涨了。”丁霸槽说:“你要小姐给你按摩哩,当然得加按摩费呀!”夏风说:“你们这儿还有小姐?”丁霸槽说:“只会按摩。”夏雨说:“哥问这话,就像问万宝酒楼上有没有苍蝇。现在不是我们去招小姐,是小姐一见清风街上有了万宝酒楼,她们就跑来了。”马大中说:“我一般不与人斗恨,哪怕要我跪在地上叫爹叫娘我都干,但要真翻脸,我就放他的血!”丁霸槽说:“这说对了,别人都说你和气,你那个长相就告诉我,你的匪气被生意人的语言遮掩了。你实情说,香菇成熟了,你是以四元收购,一斤赚多少钱?”马大中说:“运到福建是四十元。”丁霸槽说:“你QQ黑!”马大中说:“黑是黑了些,可别人做不成呀,只有我有销售网啊!”丁霸槽说:“没人抢你生意的,你吃肉我和夏雨喝个汤。和了!交钱吧交钱吧,马老板你有的是钱,不能挂账的!”

  麻将搓到中午,丁霸槽和夏雨请夏风吃了一顿果子狸肉,然后,丁霸槽就悄声说:“太累了,让给你按摩一下吧。”夏风说:“是哪个小姐?”丁霸槽说:“饭间来给咱倒酒的那个,还漂亮吧?”夏风就同意了,被安排开了一个房间,自个先脱了鞋,趴在了床上。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了那个倒酒的女子,女子顺手把房门反锁了,又去拉窗帘。夏风说:“拉上窗帘太黑。”女子说:“那我不习惯。”就在夏风身上捏弄起来。捏不到穴位,只是像在揉面团。夏风说:“你这是咋按摩的?”女子说:“我不会按摩。”夏风说:“那你会干啥?”女子说:“打炮。”夏风一下子坐了起来,明白了,说:“你走吧,你走吧!”女子倒蒙了,说:“你不是清风街上的人?”夏风趿了鞋先下了楼,丁霸槽正在楼梯口的凳子上坐着,笑笑地说:“这么快的?”夏风说:“不是的,不是的。”丁霸槽说:“我在这儿盯着梢的,没事么。是嫌人不行?那娃干净着哩。”夏风生气地说:“要干碔事我在这儿?!”见夏雨从外边领了上善进来,他顺门走了,丁霸槽咋叫都不再回头。夏雨说:“我哥怎么啦?”丁霸槽说:“你哥到底是城里人,口细。可乡里的土鸡是土鸡的味呀!”夏雨急得直跺脚,责怪丁霸槽怎么能这样安排,让他回去咋面对他哥呀!倒乐得上善嘎嘎嘎地笑。

  夏风一夜未睡,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搓着脸从万宝酒楼往家走,不愿见到人。街上的人也不多,有的抬头看见了他,老远就避进了小巷,有的是蛮熟的人,他只说人家要打招呼了,但没有打招呼,而他问一声:“忙哩?”回答一句:“回来了!”脚步连停都没有停,他从口袋里要掏纸烟,偏偏口袋里又没有了纸烟。就听到身后有人在问那人:“那是不是夏风?”那人说:“不是夏风是谁?!”有人说:“夏风给你说话,你咋待理不理的?”那人说:“咱和人家有啥说的?人家干人家的大事,与咱啥关系,我也没吃他一根纸烟!”有人说:“你就只图个吃!”那人说:“小人谋食么,我就是小人,咋?”夏风心里越发不舒服。有人就叫着他的名字跑了来,寒暄着几时回来的,城里的生活那么好怎么人还瘦了?白雪呢,几时该坐月子呀,肯定能生个儿子,聪明得像你一样!夏风的情绪好些了,这人才求夏风办事,说他的女儿从幼儿师范学校毕业了,就是寻不下就业单位,求夏风给县上领导写个信,或者打个电话,把孩子照顾照顾。夏风的头就大了,说他不在县上工作,认识人不多,何况县上领导三四年就换了,这一届领导他连见过都没见过。这人哪里能信夏风,说女儿谈了个对象,就是嫌咱女儿没工作,提出要分手呀,难道做叔的忍心让孩子的婚姻散伙吗?夏风只好说你们先联系接收单位吧,有接收单位了,在哪里卡住,我找领导去说说。打发走了一个,又有一个拉住夏风,说夏风你给县交通局长施点压力么!夏风莫名其妙,说我不认识县交通局长,给人家施什么压?那人说交通局长几次排夸他和你是朋友,你咋会不认识?夏风说,那他在说谎哩。那人说,他说谎着也好,证明他崇拜你,你就让他提拔提拔我那二儿子么,在他手下当干事当了八年了,提拔了,我那二儿子难道还会和他不一心吗?夏风说这话我怎么给人家说?那人说,你要说,你说顶事,我要是搬不动你这神了,晚上我让我娃他爷来求你!夏风含含糊糊地说,行么行么,拧身就走。东街牌楼下一声叫喊:“哎呀,清风街地方邪,我心里正念叨你的!”夏风抬头看了,是白雪的嫂子。夏风说:“嫂子好!”嫂子说:“好啥哩,急得头发都白了!”夏风说:“出了啥事?”嫂子说:“听说你回来了,我还问娘的:夏风过来了没?娘说没见么。”夏风说:“我准备晚上了去看她。”嫂子说:“你得去,一定得去,她就爱你这个女婿,亲生的儿倒皮儿外了!”便把夏风拉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夏风先还没听明白,多问了几遍,那嫂子才说是以前农村实行责任田的时候,白雪的哥领了村部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后来坏了,成了一堆烂铁,但拖拉机钱一直欠着村部,只说这笔钱欠着欠着也就黄了,没料到现在要清理,限期偿还,这到哪儿去挖抓钱去?求夏风能在省城给妻哥寻个事干。夏风说:“我到哪儿给他寻事干?他没技术特长,又是老胃病,去城里干啥呀?”嫂子说:“给哪个单位守个大门也行,他是个蔫性子,能坐住。”夏风说:“看门的差事我也找不下。”嫂子说:“那就让你哥死去!”夏风说:“你说的怕怕,干啥么逼人死?!”嫂子说:“你不知道君亭呀,他茬下得狠,睁眼不认人的!”夏风说:“能欠多少钱?”嫂子说:“一千元。一千元对你来说是牛身上一根毛,对你哥可是刮骨哩,抽筋哩!”夏风就从口袋掏钱包,数了一千元给了嫂子。嫂子也没客气,一张张数了,说:“你这是救你哥了!我常在家说哩,人这命咋就差别这么大呀,都是一个娘生的,一个有工作,本来就挣钱了,还嫁了你,一个就穷得干骨头敲得炕沿响!夏风,你哥穷是穷,但等将来他有钱了一定要还你。”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夏风就感到晕眩,要嫂子到他家去坐坐,嫂子却说她刚才在路上碰见天智叔和婶子去秦安家了,倒要夏风去西街。夏风说:“我爹我娘去秦安那儿了?那我先回去睡睡,晚上我去西街吧。”说罢回家,家里果然没见夏天智和四婶,倒头就睡,睡到天黑,却没去成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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