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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贾平凹:《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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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天上起了火烧云,云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水又像烧滚了,都能听见呼呼的翻腾声。

  第二天,夏天义起得老早,顺着巷道往北,谁将烧酒瓶子摔碎在路上,用脚才把玻璃碴子往旁边踢,就听到麻巧在拽着长声叫骂。骂哪个日他娘的把她家的葫芦蔓铲断了,是遭刀杀呀,挨枪子呀,上山滚了长江,睡觉得了臌症。中星他爹拾了粪回来,夏天义问:“她骂啥哩?”中星他爹说君亭家门外的照壁下种了一蓬葫芦,枝蔓茂旺,结了十几个葫芦了,今早麻巧出来给葫芦蔓浇水,发现葫芦叶蔫了,提了提蔓子,蔓子竟然断了,看断的茬口是齐的,分明是用刀子割了,鬼就鬼在有人用刀在蔓根的土中把蔓根割断了。话还没说完,麻巧又骂了:“谁割了我的葫芦萝QQ你娘!你有本事你来把我脖子割了,把君亭的脖子割了!”巷道里零零散散有了人,都不说话,只有来运和赛虎一前一后跑着叫。麻巧又骂了:“君亭,君亭,你羞了你先人,当的啥村干部,你为集体的事而害我呀!”夏天义就喘粗气,顺着巷子往前走。中星他爹说:“天义,你不要过去,你碰着她生气啊?”夏天义倔倔地往前走。来运和赛虎就逃窜了,蚂蚁在跑,榆树上的麻雀全在飞。一块土坷垃紧避慢避,夏天义脚到就踩碎了。一直走到君亭家门前,麻巧看见了他,一下子哑了口,进院把院门关了。夏天义在心里说:“你骂么,你红口白牙的咋不骂了?!”他经过院外,脚步像打胡基,直接去了乡政府。

  乡长正端了洗脸水给门前的花盆里浇,看见了夏天义,叫声:“老主任来了!”就进屋沏茶。夏天义黑着张脸在水泥石桌前坐下来。石桌上刻着棋盘,一堆棋子堆在那里,他刨了刨,一歪头却见来运和赛虎一起后腿跷起在院墙角撒尿,就叫:“来运!来运!”来运往夏天义面前跑,却又停下来,拿眼睛看夏天义,突然掉头从大门口跑走了。乡长端了茶壶出来,笑着说:“噢,老主任是来‘扫黄’来了!你家来运可是每天早晨都来约会的。”夏天义说:“乡长,我来给你反映一件事情!”乡长说:“我就说么,老主任没事是不来乡政府了!”夏天义说:“我不是主任了,我再来怕别人说我干扰新班子工作。”乡长说:“这话谁敢说!我可是从君亭口里没听说过。君亭是你的继任,又是你侄儿,他哪里不需要你支持?”夏天义说:“在工作上我们没有叔侄关系。我今日来就为他来的。”乡长说:“还是市场的事吧,市场不是现在挺好吗?既是清风街经济增长点,又是清风街的形象工程啊!”夏天义说:“我问一下乡长,国家有没有政策,一个乡与另一个乡,一个部门与另一个部门有没有权利将土地和财产交换的?”乡长说:“你说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夏天义就把君亭独断专行与水库交换七里沟的事说了一遍,举了两委会上意见不统一的事实,又把小字报作为村民反对的证据一并交给了乡长。乡长就傻眼了。夏天义说:“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以一个村民的身份向上级领导反映这事,希望乡政府阻止这种交易,以免清风街的土地面积流失。”乡长看了看小字报,扭头喊:“小李子,刘书记几时能回来?”在院角厕所墙头,冒出一个脑袋,说:“书记说他到南沟村呆两天了还到东堡川去的。”乡长说:“君亭和水库用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你知道不?”小李说:“听君亭说过一次。”乡长说:“那你怎么没给我说?!”小李走出来,一边扣裤子前开口,一边说:“我觉得这是清风街自己的事么。”夏天义说:“清风街若把所有的土地都卖了,也是清风街的事?!”小李说:“你老不要棱我么,领导在这儿,你给领导说。”夏天义就自个端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很烫,但还是咽了,肚子里烧了一道火。乡长就笑道:“老主任责任心很强,实在够我们年轻人学习啊!给老主任添茶!”小李来端茶壶。乡长说:“你把手洗洗。”小李去洗手。夏天义说:“乡长,你说这事咋办?”乡长说:“这事我知道了。我把事情再调查一下,如果真是那样,一得翻翻有关文件,看有没有这样的政策,二得要和刘书记交换一下意见。但不管怎样,你老的这种精神感人,你老也多保重身体。小李,你去给书正说一声,今日中午多炒几个菜,留老主任吃顿饭,我来请客!”夏天义知道这是在送客了,就站起来,说:“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去呢。”他往起一站,突然头忽地晕了,顿时天旋地转,立了一时,又清亮了,就走出了大门。

  夏天义过了312国道往街上来,头好像又晕了一次,他拍着脑门骂:“QQ咋晕成这样?!”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影挂着了路边一棵酸枣棘。迎面就走来了夏天礼。夏天礼还是背着个包儿,问夏天义是不是去乡政府告君亭了?夏天义纠正说不是告,反映了一下情况。夏天礼就埋怨这何必呢,君亭是村支书,他怎么干就让他干去么,如果是君亭贪污了,盖了金碧辉煌的房子,在家花天酒地,那怎么告他都行,可君亭不是这样呀,他都是为了集体么!夏天义说君亭要真是贪污腐化,夏家的家法都把他收拾了,正因为是为了集体的事,才要给乡政府反映的。话不投机,两人就不说村上的事了,夏天义问夏天礼到哪儿去,夏天礼说去赵家楼镇赶集,夏天义不明白清风街现在天天是集,去赵家楼镇有啥买的和卖的,夏天礼说他在家坐不住,走一走倒好。

  夏天礼去312国道上等班车去了,庆玉拉着一架子车石灰又过来。风一吹,石灰车冒了烟,庆玉的眼睛就眯了,让夏天义给他吹吹。夏天义给庆玉吹了眼睛,说:“是不是要搪墙呀,土墙要过个夏才能干透,你急得搪了干啥?”庆玉说:“我先把料备着。”夏天义说:“我看你好几天都在家里,你得把学校里的事当心哩!”庆玉说:“指望那里能出个夏风呀?!”夏天义说:“你放屁的话!”不给庆玉吹眼睛了。庆玉自己揉,说:“刚才我见到三踅,他说他还要寻你哩。你留点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别让他钻空子。”夏天义说:“他钻什么空子?”庆玉说:“他和君亭也闹翻了,这换鱼塘的事还不是君亭要限制他?”夏天义说:“我不会见他的!”

  夏天义一回到家,就把鞋脱了,褂子也脱了,穿着个大裤头坐着吸卷烟。二婶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自己给自己说话,夏天义就琢磨乡长的话,觉得现在乡政府的干部是太年轻了,掂不来事情的轻重,要出面阻止那得等到几时,可能等他们开会研究了,七里沟换鱼塘已生米成了熟饭。一时心里发烧,去菜瓮里舀了一勺浆水喝了,又训二婶:“你鬼念经哩,烦不烦人!”二婶就不出声了,从炕上下来摸着墙往院子去。夏天义训过了,又觉得有些那个,将地上绊脚的盆子挪了挪。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么。怎么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并不等于不厌恶三踅啊!夏天义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给已经坐在院门口的二婶,就去找俊奇,要让俊奇查一查砖场的用电。俊奇说用不着查,砖场已经欠电费万把元了。夏天义就给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没再向三踅催要电费,而是直接掐断了砖场的专线,回来和夏天义在他家沏了一壶茶喝起来。喝过了一壶,门外没有动静,鸡都卧在门墩上打盹。俊奇说:“二叔,你说三踅能来?”夏天义说:“喝茶!”俊奇还往门口看看,说:“三踅可是从未到过我家的。”夏天义说:“让你喝茶你就喝茶么!”俊奇把身子坐端,开始喝第二壶茶。院门外鸡突然飞起来,又有了摩托车声,俊奇说:“三踅果真来了!”就往起站。夏天义瞪了他一眼,低声说:“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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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踅的颧骨很高,这是俊奇知道的,但俊奇终于晓得了三踅是满脸的皱纹,皱纹以鼻子为中心向四边放射,因为三踅一直在给他笑。三踅求俊奇送电,俊奇向三踅讨账,一会儿你硬起来他软下去,一会儿他硬起来你又软了,人话鬼话,黑脸红脸。夏天义坐在一边,不说话只喝茶,茶是好茶,入口苦,后味发甜,他几次看见俊奇娘在院子里出现,那女人没有进堂屋来,夏天义也没有出去,壶里没水了,添上,继续喝。三踅的嘴角起了白沫,说:“俊奇兄弟,你哥还从来没给谁下过话的,我求你啦行不行?”俊奇说:“我打不过你,我也挨不住你打,你甭求我。君亭给我的指示,收不上电费的就停电,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停过电?你去找君亭么,我算什么,我只是个电工么。”三踅说:“我才不去找他,我找他就是告他!天义叔在这儿,天义叔你去乡政府告得怎么样?”夏天义将碗里的剩茶泼出去,说:“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管!”三踅说:“天义叔你这就不对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我三踅就得支持你哩。”俊奇说:“我停电也是为了集体利益吧。”三踅说:“把七里沟没有了事大还是欠一万元的电费是大?欠一万元并不是要你抹了,七里沟说没了就永辈永世没有了!天义叔,你给乡政府告状顶屁用,现在的乡长文绉绉的,他能镇住君亭那条狼?咬狼的只有狗,我三踅就是咬狼的狗,我到县上告他呀!”夏天义说:“得啦得啦,你一生告了多少状,可你哪一次赢过?人把名声活倒了,你就是有理也是没理!”三踅不言语了,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说:“俊奇,你谱摆得大,我来你家也不说给我茶喝。”俊奇说:“你现在不是喝了?!”三踅说:“天义叔,我要是写状子了,你能不能签名?”夏天义说:“只要你有理,我怕什么?”三踅又说:“那好!俊奇我也写上你的名。”窗子被当当敲着,窗纸上映着俊奇娘的头影。俊奇就说:“放屁添不了多少风,没了我,秤盘上也不减一钱一两。”三踅说:“俊奇堂口清白得很么!”俊奇说:“我给你说了,我是个电工。”三踅说:“你是君亭的枪!”俊奇说:“你抬举我了,你要说我是君亭的狗你就说。”三踅说:“这话我可没说!俊奇,哥再给你求一声,电得送上。砖场亏损那么大,再停十天八天电,那我就喝老鼠药呀!”夏天义就说:“俊奇,我不是村干部了,本不该管村里的事,可三踅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你就先送上电,欠账是砖场没钱,停了电也就等于说村里再不想收回那欠账啦。”三踅说:“对呀!还是天义叔顾全大局!我到处给人说了,天义叔在台上的时候,我三踅的眼睛是瞎的,觉得这不对那不对,等天义叔下台了又怀念天义叔,这就像咱作儿女的总和父母顶嘴,等咱有了儿女,才知道父母是最疼咱的人。”夏天义说:“你别给我灌黄酒,我醉不了的。”俊奇说:“那好吧,我听天义叔的,但我有话说明白,君亭要力主停电,那我还得把电停了。”三踅说:“你瞧着吧,我们告了他,他那支书当得成当不成还说不定哩!”

  三踅真的写告状信。他是在砖场写的,写好了让三个人签名按手印,又让白娥把信的最后一页拿回去要武林也按个手印。白娥正洗脚着,说:“啥东西呀,念给我听听。”三踅很得意,竟学着用普通话,舌头硬硬的。白娥说:“你谝起来翻江倒海的,一写咋就一锅的萝卜粉条,捣鼓不清?”三踅说:“我要是有夏风那笔头子,我的女人就是白雪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你有个啥,不就是一对大奶么!”白娥撩洗脚水,三踅跳开来。白娥把袜子甩过来,偏不偏甩在三踅的头上。三踅说:“你给我带晦气呀!”扑过来一脚踢在白娥怀里。水流了一地,白娥又倒在水地上,白娥就哭了。白娥回了黑娥家,直到天黑也不肯去砖场。

  砖场里没了白娥,空荡荡的,三踅就耐不住了,到武林家来。武林在磨黄豆,小石磨呼噜呼噜的响,豆浆白花花往下流,白娥黑娥将一口袋黄豆倒在笸篮里拣里边的小石子。武林看见三踅把草帽挂在门闩上,说了一声:“是,啊是三踅!三踅你,你是吃了没,啊没?”白娥起身就钻到卧屋去。黑娥也跟进去。白娥说:“他是为我来的!”黑娥说:“你收拾漂漂亮亮了再出来,出来了不要理他!”三踅在门槛上坐下来。武林喊:“白娥,啊白娥,娥,三踅他来,来,来了!”三踅就看见白娥一挑门帘,花枝招展地出来,忙给白娥笑。白娥没理,坐在笸篮前拣石子儿。武林说:“三三踅,你有,啊有,啥事的?”三踅觉得没趣,说:“我来买豆腐。”买了二斤豆腐提走了。

  这一夜,三踅在砖场的床上手脚没处放,把枕头压在腿下。候到天明,又去了武林家。武林在锅上过滤豆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是说:“三踅啊你,吃吃,吃了,啊没?”三踅说:“白娥在不?”武林朝着卧屋喊:“白,白,白娥!”白娥听声知道是三踅又来了,偏不吭声,坐在卧屋镜子前换新衣服。过了一会儿出来了,穿了件短袖褂,白脖子白胳膊的,还是不理三踅,坐到灶前烧火。三踅拿了柴棍戳白娥的腰,武林一回头,柴棍不戳了。武林说:“三踅你,你,没啥事,事么?”三踅说:“我买些豆腐。”提了二斤豆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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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上,三踅又来了,武林说:“三踅,啊三踅,又又又买豆腐呀,呀吗?你咋恁恁爱吃豆,豆腐的?”三踅说:“我就只吃豆腐!买了几次豆腐了,都招待了人,这豆腐钱得入账的,我写了个收据,你得按个手印哩!”武林说:“还要手,手据,据呀?”武林不识字,三踅让他在一张纸上按手印,他在三踅拿来的印泥盒里蘸了红,狠狠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三踅一撩卧屋门帘,白娥光着脚在炕上坐着吃瓜籽,两条腿一夹,说:“你让按手印了?”三踅说:“你再不到砖场去了?”白娥说:“我又不是白雪,我去干啥?”三踅嘴皱着,做了个要亲嘴样,白娥轻轻说:“呸!”瓜籽皮飞到三踅的脸上。三踅就按捺不了走进来,身子靠住了卧屋门,一把将白娥拉进怀,急得在脸上啃。武林在外边说:“三,啊三踅,你看这印按,按,按得行不?”三踅只好出来,说:“行了。”把纸和印泥盒收了。三踅又提了二斤豆腐,说:“那我走呀!”拿眼睛又瞅门帘,门帘闪了闪,露出白娥一只脚,三踅再说:“我走呀!”终于走了。三踅一走,白娥出来,腮帮上一个圆形紫印,武林说:“你脸咋啦?”白娥说:“没咋。”武林说:“你是在砖,砖场做活,活哩,三踅来了你不招,招,招呼人家?”白娥说:“我的事你甭管,你知道你刚才按的啥手印?”武林说:“啊啥手印,印?”白娥说:“他三踅要上告夏君亭,你按了手印你也告呀?!”武林一听傻眼了,说:“啊,啊你咋不早说,说?!”脸色苍白,也不过滤豆浆,赶忙去了君亭家。

  君亭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倒安慰武林不要哭,说他夏君亭不会怪罪你武林的,也让武林再不要给任何人提说这事就是了。打发武林一走,君亭就找上善和金莲商量对策。这一夜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到了天亮,上善通知武林和陈亮随他去县上的林场采购水杉树苗。武林第一次受村委会重视有了差干,虽然高兴,却不愿意同陈亮一搭去,嫌陈亮说话快,老欺负他。黑娥就骂他没出息,说让你出差又给补助,何况有会计在,你就怕了一个外乡人?就又问上善:“晚上回得来?”上善说:“恐怕回不来。”黑娥说:“还要在外过夜呀?”上善说:“哟,一晚上都离不开我兄弟啦?”黑娥说:“看你兄弟的本事!”武林说:“那号事,啊,啊我都,都快忘了呢!”三人就搭班车走了。

  武林一走,黑娥在中午就把一件条格子床单搭在院门前的铁丝上晾。庆玉看到了,便拉了架子车去砖场,要装运一车砖。三踅说:“钱拿了没?”庆玉说:“先赊上。”三踅说:“砖场欠了电费,俊奇把电都停了半天,我赊不起账了!”庆玉说:“咱兄弟俩说那话就生分了。”三踅说:“你姓夏,我姓李,咱不是兄弟。”庆玉说:“不是兄弟也是姐夫和妹夫吧。”三踅看看四周,说:“你这坏熊!我是不怕的,你可是为人师表的教师!”庆玉说:“武林今日去出差,你去不去?”三踅说:“武林不在?”庆玉说:“黑娥把条格单子晾出来啦!”三踅说:“QQ老手,还有这暗号?”当下给庆玉装了一车砖,骂道:“你要是再这样,砖场让你拉完了!”庆玉说:“可我成了啥人了么,皮条客死了阎王爷抽舌头哩!”

                                                                        天黑前,三踅提了酒去约庆玉,在门外大声喊。庆玉对媳妇说他喝酒去,媳妇说地里的包谷秆还没拉回来,喝什么酒?庆玉说咱运了砖场多少砖瓦了,人家让喝酒能不去?出门就走了,媳妇自个去了地里。

  庆玉和三踅揣了酒先看看武林家隔壁的书正在不在,却偏偏书正从乡政府早早回来,书正说:“呀,你两个这是干啥呀?”庆玉说:“口寡得很,想吃喝哩!”书正说:“我家有柿子烧酒,要不嫌弃,到我家喝吧。”二人就进去,书正并没有舀柿子酒,喝的还是三踅带来的,只调了一碗酸菜。三踅说:“鸡蛋哩,不会炒些鸡蛋?”书正说:“真是巧,早晨来要吃多少能炒多少,中午才把鸡蛋卖了。这酸菜好呀,能解酒的。”三踅说:“吃辣子图辣哩,喝酒图醉哩,今日就往醉着喝!白娥,黑娥!”隔壁的白娥没应声,黑娥却回道:“是三踅呀,有啥事?”三踅说:“我和庆玉在这儿喝酒哩,书正啬得只给吃酸菜,你家有没有鸡蛋?”黑娥说:“没鸡蛋,有豆腐哩!”一会儿煎了一碗豆腐端了过来。三个男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书正媳妇和黑娥坐在旁边说东家长西家短,一阵笑哩一阵哭哩。书正酒量不行,但贪酒,一会儿他就舌根子硬了,但三踅还是要让他喝,喝不了就让他媳妇替。一瓶酒还未完,书正两口趴在那里便不动了,庆玉和三踅立即到了隔壁。白娥在堂屋不肯给三踅开门,三踅一推窗子,窗子却掩着,白娥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子下铺着一块手帕。

  但是,半夜里上善却领着武林和陈亮回到了清风街。因为在县城上善同林场通了电话,嫌林场的树苗要价太高,三人就在饭馆吃了饭,连夜又回来了。他们先到村部,君亭和金莲还在看电视,听了上善的汇报,君亭说事情没办成,补助就免了。武林却急了,说他回去说没补助,黑娥肯定是不信的。君亭就说我们陪你回去做证明行吧。一行人往东街走,路过砖场喊三踅没人应,到了庆玉家喊庆玉,菊娃才从田里回来,说庆玉被三踅叫去喝酒了。君亭就给上善使眼色,直接到了武林家。推院门,院门关着,武林翻了院墙进去把院门开了,却见厦屋窗上还亮着灯,忽地灯又灭了。武林说:“听到我回,回,回来了,吹,啊吹灯哩?起,起来,起来!”去推厦屋门,门也关着,怎么敲怎么喊都不开。跑到窗下隔缝儿一看,过来对君亭说:“庆玉在,在,在屋里哩。”君亭说:“庆玉怎么能在你家?”陈亮就嚷起来,说:“你这个软软软头,你说是庆庆庆玉在屋里搞搞,搞了你老婆哩?!好好呀,我和武林才才才走了半天,奸夫淫妇就日日日到一搭里了!”这边一喊,隔壁的书正两口子就酒醒了,跑了过来。厦屋门已经开了,庆玉和黑娥胡乱地穿着衣服,立在那里不敢吭声。书正的媳妇说:“还有三踅哩!三踅人呢?我现在明白了,他们两个来日这姊妹的,怕我们听到,才请了我们喝酒!”金莲就敲堂屋门,门开了,三踅走出来说:“喝多了,胡里胡涂以为在自己家里。事情既然有了,你们说咋办呀?”武林气得浑身发抖,扑过去打了黑娥一个耳光,耳光并不重,浑身抖得再打不下去,竟拿自己头往墙上碰。陈亮说:“你羞羞你先先人哩,你碰碰你的头是干啥啥呀!”君亭说:“陈亮你喊啥的,多荣光的事你喊得东街人都起来看热闹呀?算了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庆玉和三踅你们还不快滚?武林就是不打你们,村人起吼声了,两委会还处理不处理?”庆玉三踅抱头就走。上善说:“这是公了还是私了?”君亭说:“你俩先站住!”庆玉三踅就站住了。君亭说:“事情碰在我们面前,算是公了也算私了,你们带钱了没带?每人掏一百元算是给武林的伤害费吧。”庆玉和三踅说:“没带钱。”君亭说:“明日你俩把钱来交给我,我给武林。今夜这事就这几个人,谁也不要外传!走吧,都走吧!”

  第二天,庆玉来把一百元交给了君亭。三踅也把一百元送了来,三踅说:“君亭,还有啥事?”君亭说:“把钱交了还有啥事?!”三踅说:“这样处理,我咋谢你呀,三踅是个野路人,只有你能笼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兄弟也有对不住你的事,你知道不?”君亭说:“你有啥对不住我的事?”三踅说:“我告你呢。”君亭说:“这我不信,我得罪了引生,我没得罪你么。”三踅说:“我告的也是七里沟换鱼塘的事。”君亭说:“换鱼塘你还不高兴啊?你专管还不如代管吗?”三踅说:“那我咋听说你要让金莲承包鱼塘呀?”君亭说:“这谁说的?你脑子进水呀,要换你我能不与你商量,我找你商量了没有?”三踅掏出了告状信,说:“我再告你君亭,我就是嫖客×下的!你看不看?”君亭说:“我看那干啥?”三踅当下撕了告状信,撕成指甲盖大的碎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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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家的奸情到底还是传了出来,白娥再没敢去砖场干活,老实地呆在姐姐家。但呆在家里,要吃要喝,武林不愿意,白娥就挑了担子出去卖豆腐。许多人背地里骂白娥是骚货,见了白娥却又瞅白娥的奶子,问豆腐瓷不瓷,极快地用手拧了一下她的屁股,白娥没言语,用秤钩勾了豆腐来称,买者便说一句:瓷!把豆腐买走了。白娥卖豆腐卖得比武林快,武林就不挑担子出来走街串巷,只在家做豆腐。这一天,我在染坊里看白恩杰给叫驴刷毛,驴突然昂拉昂拉叫,驴鞭也忽忽地伸了出来。这时候,白娥挑着豆腐担子站在染坊门口。白恩杰说:“原来是白娥来了!”白娥招呼买豆腐不买?白恩杰是买了二斤。白恩杰拿了豆腐,却问白娥怎么卖起豆腐了?白娥说不卖豆腐嘴就吊起来了,如果染坊里需要个下苦的,她就不看她姐夫的脸了,姐夫的脸难看。白恩杰说:“你能下什么苦?这料水池子的水眼堵了,你能把它捅开你就来染坊干活!”白娥竟然进来。料水池子很大,水眼堵住了,蓝哇哇半池子碱水。白娥挽了袖子,伸胳膊在水眼里掏,还是掏不通,就身子趴在池沿上,一用力,差点栽到池子里去。白恩杰老婆从布房里出来,一直站在房门口看,说:“白娥这屁股圆啊!”白娥没吱声,还在掏,终于掏通了,池水流干了,站起身来,脸已憋得通红,扭过头给白恩杰老婆笑。白恩杰老婆说:“你过来,我问你一句话。”白娥走过去,还在笑。白恩杰老婆说:“白娥,你实话给我说,你和三踅有没有那事?”白娥脸就变了,低声说:“……他强奸了我。”白恩杰老婆说:“强奸?强奸了几回?”白娥说:“五六回。”白恩杰老婆说:“那我问你,他强奸时你眼睛睁着还是闭着?”白娥说:“闭着。”白恩杰老婆说:“强奸哪有五六回的,你受活得眼睛都闭上了还算强奸,你给我滚,再不要到染坊来!”白娥愣在了那里,拿眼睛看着白恩杰老婆,眼泪刷刷刷地流下来,然后从染坊出来了。

  白娥即便有千差万错,白恩杰老婆也不能这样待她的,这婆娘我以前还以为她宽善,原来这么凶恶!我从此不再进染坊,路上碰见了她,也不招呼。白娥就是这一次被羞辱后,离开了清风街,回到山里老家去了。但三踅还是三踅,凡有人在一边嘁嘁啾啾说话,他一来又都不说了,三踅就说:“是不是说我啦,大声说么!”说:“三踅,是你把人家白娥×啦?”三踅说:“×啦,咋?我媳妇生不了娃娃,我借地种粮哩!”众人见他这么说,倒觉得这贼是条汉子,比庆玉强。

  庆玉是死都不承认的。捉奸的第二天早晨,风声抖开后,菊娃追问他,他平静着脸,说有人陷害他。菊娃说清风街这么多人,不陷害别人陷害你?他说我从农民当上民办教师再转成公办教师,又盖了一院子房,好事都让我占了能不招人嫉恨?菊娃说你是教师能耍嘴皮子,我说不过你,你要是没和那黑娥×了一夜,你现在就给我缴公粮!当下和庆玉上炕,庆玉却怎么也雄不起,勉强起来了,又不坚强。菊娃骂你没干瞎事才怪的,捏着那东西问:你庆玉就是这样子?!两口子便打了仗。菊娃受庆玉打得多了,学会了一套,就是一打开仗便猫身往庆玉胯下钻,用手握卵子。这回庆玉揪了她的头发,她握了庆玉的卵子,疼得庆玉在炕上打滚,等庆玉缓过了劲,将她压在炕头上用鞋底扇脸,半个脸立马肿成猪尿泡。

  菊娃杀猪般地叫,隔壁的四婶就赶过来,见院门还关着,就大声说:“庆玉庆玉你男人家手重你要灭绝她呀?!”庆玉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离婚!”菊娃趁机跑脱,裹了被单开了门,两个奶子松乎乎吊着,也不掩,说:“离婚就离婚,再不离婚我就死在你手里了!”四婶训道:“都胡说啥的,这号话也能说:一旦说出了就说顺了嘴!”双方才住了声。

  真的是离婚这话一说出口,口就顺了,以后的几天里,庆玉和菊娃还在捣嘴,一捣嘴便说离婚。家里没面粉了,菊娃从柜里舀出一斗麦子,三升绿豆,水淘了在席上晾,一边晾一边骂。先还骂得激烈,后就不紧不慢,像是小学生朗读课文,席旁边放着一碗浆水,骂得渴了喝一口,喝过了又骂。庆玉在院门外打胡基,打着打着就躁了,提了石础子进来说:“你再骂?”菊娃骂:“黑娥QQ了你娘,你娘卖×哩你也卖×!嘘,嘘!你吃你娘的×呀!”她扬手赶跑进席上吃麦子的鸡。鸡不走,脱了鞋向鸡掷去,鸡走了,就又骂:“你就恁爱日×,你咋不把碕在石头缝里蹭哩,咋不在老鼠窟窿里磨哩?!”庆玉说:“你再骂,你敢再骂!”菊娃喝了一口浆水,又骂一句:“黑娥,你难道×上长着花,你……”庆玉举起了石础,菊娃不骂了,说:“你砸呀!姓夏的家大势大,我娘家没人,砸死我还不像砸死一只小鸡,你砸呀!”庆玉把石础砸在小板凳上,小板凳咔嚓成了堆木片。庆玉说:“离婚离婚!”进了屋去写离婚申请书,出来自个咬破中指按了血印。庆玉要菊娃跟他一块去乡政府办手续,菊娃说:“走就走!”也不示弱。两人走过夏天智家院门口了,菊娃却喊:“四娘,四娘,你给我照看着席上的麦,我和你侄子去离婚呀!”四婶跑出来,把庆玉手中的申请书夺了,撕成碎片,骂道:“你们给我成什么精?!”菊娃就抱住了四婶呜呜地哭。

  一次没离成,二次再去离,竹青从半路上把他们又截了回来。但他们从此再无宁日,不是吵架,就是打仗,把离婚的话吊在嘴上,夏家的人就不再劝了,东街的人也不再劝,说:“小娃的牛牛,越逗它越硬的!都不理,看他们还真的就离婚呀?!”两人再打打闹闹地去了乡政府,谁也没有阻拦,四婶在院门环上拧麻绳,看见了,手中的拐子并没有停,一伙人在巷口看公鸡给母鸡踏蛋,听到了消息,目不旁视,等到下午,菊娃在老屋里放了悲声,庆玉搬着铺盖,提了锅住到了新房,人们才知道庆玉和菊娃真的把婚离了。

  庆玉在新房仅仅独住了两天,淑贞就看见黑娥从地里拔了青菜葱蒜给庆玉包素饺哩。淑贞把这事告诉庆金。庆金在小河畔的沙窝子里拾地,已经刨出了席大的两块,趁歇息,和庆堂、瞎瞎在地边赌起扑克。赌注是二元四元的,庆金输了,不肯掏钱,庆堂和瞎瞎就不依,说:“哥是挣工资的,还赖呀!”淑贞正好去,当下不高兴了,说:“你哥有啥钱的,前天给娘买了件衣裳,又买了三斤盐,他还有啥钱!”庆金说:“说这干啥?”淑贞说:“咋不说,爹娘生了五个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你讲究是有工资的,兄弟五个中除了你,谁没盖了新屋院!”庆堂和瞎瞎见嫂子话不中听,起身走了,说:“哥,你可是欠我们账哩!我们走呀,你好好拾地,工作了一辈子,退休了就当农民,这地肥得很,种豆子收豆子,种土豆长土豆,再种些钱给我嫂子长出个金银树!”两个弟弟一走,庆金说:“我们在一块玩哩,能赌多少钱,你就搅和了。”淑贞说:“我在屋里给你煎饼哩,怕你肚子饥,没想你倒在这儿赌钱,这粪笼大一块地你弄了几天了还是这样?”庆金说:“我还害气哩,工作了一辈子,拾掇这些地还不够旁人耻笑哩,不弄了,不弄了!”淑贞见庆金上了气,就蹴下身,说:“你在家闲着,是爹让你寻个事干的,又不是我逼的。今天累了,不干了,明日再说。你知道不知道黑娥和庆玉过日子啦?”庆金说:“他的事你少管。”淑贞说:“我看这离婚是预谋了的,这不,晌午黑娥就在庆玉那里双双对对包着饺子吃哩!”庆金说:“别是非啊!一堆屎嫌不臭,你还要搅腾?!”

  淑贞憋住了一天没再说,第二天就憋不住了,说给四婶,又说给竹青。夏天义就把庆玉叫去,问:“你是不是想娶黑娥?”庆玉说:“想哩。”夏天义一抬脚就把蹴在对面的庆玉踢倒在地,骂道:“我以为你们闹一阵子就和呀,你却是早把心瞎啦!”庆玉的嘴撞在地上破了,血也不擦,说:“离就离了还有啥合的,我们三天两头吵嘴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娘家旧社会经几辈都是土匪,有什么家教,嫁过来给我家做过一次针线,还是给你洗过一件衣裳?”夏天义说:“那黑娥就孝顺啦,她是给武林他娘洗过衣服还是做过饭,他娘临死的时候,吃到炕上屙到炕上,她做儿媳的收拾过?武林是老实人,啥事不听她的,她还和你纠缠不清,她在武林家和你好,她嫁了你就不会和别人好?”庆玉说:“一物降一物,我不是武林。”夏天义看着庆玉,长长地吁气,就掏出了卷烟。庆玉忙擦火柴来点。夏天义把卷烟又放下了,说:“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文成是男娃不说了,腊八来我这里哭哭啼啼几场了,她给我说她走呀,出去打工呀!把孩子伤害成那样,你知道不知道?我再给你说,你不合婚了也行,婚姻也不是儿戏,说离就离说合就合的,可黑娥取不得,你一口否定和黑娥没那事,你却要和她结婚,那又怎么说?清风街人又该怎么看夏家?”庆玉说:“我是和黑娥没那事。就是有那事,我们一结婚也证明我们真有感情,外人还有啥说的?”夏天义说:“你给她应允过,要一定娶她?”庆玉不言语。夏天义说:“是她现在粘上你啦?粘上了的话,我让你几个兄弟去吓唬她,热萝卜还粘在狗牙上抖不离了?从这一点看,她就不是个好女人?”庆玉说:“是我要娶她。”夏天义说:“真的是你许了愿!”气又堵上喉咙,掏卷烟叼在嘴上,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庆玉说:“爹,爹……”夏天义强忍着,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我原本不管你的事,可我没死,你不要脸了,我还有脸啊!你给武林戴绿帽子了,他没寻你鱼死网破就算烧了高香,你再把人家的媳妇弄来做你屋里人,娃呀,那武林还怎么过?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不是阶级敌人……”夏天义不说了,一会儿又问:“黑娥和武林能离婚?”庆玉说:“他愿意不愿意都得离。”夏天义说:“你放屁,你是土匪呀!我苦口婆心给你讲道理,你就一点也听不进去?!”又是一脚,把庆玉再次踢倒在地上。庆玉这回很快爬了起来,扭头就走。夏天义吼道:“你滚!”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下来,窝在那里半天不得起来。

  后来的事情就热闹了:是夏天义再也见不得庆玉;是黑娥和武林开始闹离婚,武林死都不离;是庆玉三天两头在河堤上或伏牛梁的背洼地约会黑娥。我那时全当是在看戏哩,碰着了庆玉,就高声唱:“没有你的天不蓝,没有你的日子烦,没有你的夜里失眠,没有你的生活真难……”我用秦腔的曲调唱。庆玉拾了块土疙瘩要掷我,我继续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你啊,我心爱的钱!”我说:“我说钱哩!你掷?你掷?!”庆玉笑道:“你QQ让钱想疯啦!”遇见武林,我给武林出主意:“你没好日子过,你也要让庆玉过不上好日子!”武林说:“就是,是。婆娘再不好,毕毕,啊毕竟还有一个婆,婆娘。离,离,离了婚,我就,啊就,光碕打着炕,炕沿子了,响了。”我让武林对黑娥殷勤些,武林果然殷勤,从田里劳动回来,又做饭,又洗衣,扫地抹桌子,但是黑娥仍是不正眼看他,睡觉不脱裤子,还只给他个脊背。黑娥用香皂洗脖子,说这香皂是庆玉给她的,换上一双新鞋,又说这新鞋是庆玉从县城买的。黑娥说:“你不离婚,我就住到庆玉家不回来!”武林来寻我,问咋办呀?我说找他庆玉,吃屎的还把屙屎的雇住啦?找他夏庆玉!武林却要我陪他去。我陪他走到庆玉新房前的土场边,我说你去吧。武林吸了一口气,走到新房门口,看见庆玉坐在门槛上,武林不敢走了,绕到了屋后。那里有新修的水尿窖,庆玉在墙里蹲坑了,武林搬了块大石头丢进尿窖,脏水从尿槽口冲上去,溅了庆玉一身。庆玉还没出来,武林先跑开了。我气得再不理了武林,武林就去找夏天义。夏天义关着院门,武林说:“天义叔,天义叔,我有话给你说呀!”夏天义在家里不吭声,等武林走了,就捶胸顿足,骂庆玉要遭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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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义哪能想到,自己正热心为七里沟换鱼塘的事抗争着,庆玉却出了丑,待到再不理了庆玉,又操心起三踅告状的事怎么没个动静?院门外的水塘里漂了一层浮萍,原本是绿色的,却一夜间都成了铁红。文成和哑巴将青柿子埋在塘中的黑泥里暖了三天,刨出来了,在那里啃着吃。给了夏天义一个,夏天义说:“柿子还没熟哩,能暖甜?”咬了一口,柿子上却沾着了一点红,忙唾了几口唾沫,发现是牙龈出血。竹青匆匆忙忙地从塘边小路上过来,说:“爹,你吃啦?”夏天义说:“河滩地都收完啦?”竹青说:“最北头还有几家没收。爹牙龈出血了?”夏天义说:“没事。你要到后巷去,就让栓劳他娘快把栓劳叫回来,出去打工总不能误了收庄稼么!”竹青说:“晚上了我去他家,现在君亭通知开会哩。”夏天义说:“组长也参加……研究啥事呀?”竹青说:“不知道。”夏天义突然觉得一定是乡政府干预了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他说:“那你快去吧。”便进了院里拿了烟叶搓烟卷,然后叼着蹴在院门口,看文成和哑巴在水塘游泳。哑巴只会狗刨式,脚手打着水花,把夏天义的烟头都溅灭了。

  两委会的确是召开了会,研究的却是鱼塘的管理。管理条例一共有五条,又明确了在农贸市场专设一个鲜鱼摊位。但是,谁来管理,意见不统一,有的说让三踅继续经管,有的说水库之所以能以鱼塘换七里沟,也有三踅在几年里不缴代管费的原因,而他管的砖场还欠村上两万元,还有一万元的电费也收不回来,如果再让他管鱼塘,那等于用七里沟给三踅换了个私人鱼塘。君亭见意见分歧,提出大家投票,谁的票多就让谁干。当下提了五个候选人,投票结果是金莲票最多,金莲也便签了承包合同。开完会,竹青并没有将会上的事说知夏天义,但三踅在丁霸槽家门口当着众多的人大骂金莲。

  我不同情三踅。但我知道金莲承包了鱼塘,就是说七里沟换鱼塘板上钉钉的事了,就可怜起了夏天义。我本该立即去看望夏天义的,而很快又把这事遗忘了,因为我看见了白雪和四婶往供销社去。我承认我对不住夏天义,可我管不住我。我当时哇地叫了一声,惊得站在旁边的吃蒸馍的王婶吓了一跳,牙就把舌头咬了。我说:“回来啦!”丁霸槽说:“你咋啦,??”我说:“我给你帮忙搬石头!”丁霸槽的酒楼已盖到第二层。我没有从梯子上去到二楼,而是抱着脚手架的那根木杆子往上爬,我爬杆有两下子,手脚并用,不挨肚皮,像蜘蛛一样,刷刷刷地就爬上去了,上到杆顶还做了个“金猴探海”。我“金猴探海”是趁机往供销社门口看,下边的人喊:“引生,来个‘倒挂金钩’!”四婶和白雪在供销社门口说话,四婶手里拿着买来的两袋奶粉。这奶粉一定是买给白雪喝的。但白雪的身子看不出是怀了孕,腰翘翘的。她们从供销社往回走了,走过了丁霸槽的屋前,白雪抬了头往正盖的酒楼上看了一眼。我突然地嘿了一声,双脚倒勾在杆上,身子吊在了空中。众人一哇声叫好。傻样!我哪里是为他们表演的呢?

  我在丁霸槽那儿干了两个钟头,没吃饭,没喝一口水,天麻麻黑了往回走,却远远看见夏天义戴着石头镜坐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凉粉。夏天义一吃凉粉,肯定是他已经知道了金莲承包鱼塘的事,我现在再过去见他,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躲开了他。夏天义是吃完了一盘,又吃一盘,大清寺里白果树上的高音喇叭就播放了秦腔。夏天义说:“这个时候播的啥秦腔?”书正媳妇说:“金莲管着喇叭的,她高兴吧。”夏天义粗声说:“再给我来一盘!”高音喇叭上开始播起了《钻烟洞》:
                  
  三踅从铁匠铺里出来,看见了夏天义,把草帽按了按,却随着屋檐下的台阶往西走。夏天义把他叫住了。夏天义就骂三踅:“QQ,你见了我趔呀?”三踅说:“心情不好,我谁都不想理。”夏天义把他的草帽子揭了,低声问:“这么长时间了,你告的状呢?”三踅说:“我就没再告。”夏天义生了气:“你当儿戏啦?你就是不再告了也得给我说一声,你屁夹得紧紧的?!”三踅说:“你知道我和庆玉碔事……”夏天义哼了一下,却觉得事情蹊跷,问起那天出丑事的情况。三踅说:“不说了,说那事干啥?”夏天义说:“你说说,让我听么。”三踅就说了武林和上善、陈亮去县上买树苗的过程。夏天义说:“村里什么时候让武林出过差?再说买树苗肯定是事先就联系好了才能去的,他上善咋就又嫌树苗价贵?就算是没买成回来,武林是什么角色,竟那么多人能送他回家?”三踅一拍脑门,说:“二叔你是说他们知道了我要告状,先下手为强,设了圈套让我钻?”夏天义说:“我可没这么说。”三踅说:“肯定是设了圈套让我钻的!现在他们得逞了!二叔,你说说,不让我承包有啥理由,我三踅有男女作风,她金莲就没有啦?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再告呀,咱们一定要再告!”夏天义说:“告不告那是你的事,你不要写我的名字。”夏天义再不理了三踅,低头吃他的凉粉。

  三踅到底还告君亭了没有,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要说的,就在当天晚上发生了一场哄抢鱼的事件。清风街哄抢事件这是第二次了,三年前一辆油罐卡车在312国道上翻了,车毁得很厉害,司机的腿断了,被卡在驾驶室里,所幸的是油罐里的油流了一地,却没有燃烧爆炸。清风街的人闻讯赶了去,先还有人把司机从驾驶室往出弄,更多的人竟用盆子罐子舀地上的油,舀了就拿回家去。舀油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救司机的人也再不管了司机,也去舀油。地上的油舀完了,三踅竟然去拧开了油罐的出油阀,直接用桶去接剩余的油。整整一卡车油就那样被一抢而空了。这回哄抢鱼是在深夜,差不多鸡叫了二遍,铁匠铺的老张因去南沟村亲戚家回来得晚,才走到西街南头鱼塘的土畔前,突然咚的一声爆炸,他胆小,当下趴在地上。接着又是咚咚两声,鱼塘里的水溅了他一身,才看清有三个人在水塘里炸鱼。他们是把炸药装在酒瓶子里,再塞上雷管,点燃了丢在塘里,鱼就白花花地在水面漂了一层,然后捞着往麻袋里装。老张先以为是三踅在捞鱼,心想三踅真个不是好东西,鱼塘不让他经管了,他就要把鱼捞走,可定眼一看,捞鱼的并不是三踅,估摸那便是偷鱼贼了。他就叫了一句:“谁个?”偷鱼贼慌忙扛了两麻袋就跑,跑得急,跌了一跤,就把一麻袋丢下了。老张便大声喊:“有贼了!贼偷鱼了!”西街的人有晚上搓麻将的,有喝酒的,听见喊声过来,瞧见塘边有许多鱼,水面上还漂了一层,说:“恶人有恶报,又不是咱的鱼,管碕哩!”老张说:“鱼塘不让三踅管了,金莲还没接手哩。”众人说:“QQ偷的是时候!”转身又要回去,走了几步了,说:“谁经管只好过谁,有贼能偷,咱也捡一条。”返过身来,从塘边捡了一条两条提着。一个人这么捡几条,十个八个也就各捡了几条。后边再来的人见别人都捡了鱼,就争开了,塘边已经没有,跳进塘里去捞,一时塘里响声一片,水花乱溅,有人回家拿了笼筐,一下子就捞起了半筐。我在那个夜里失眠着,听到响动后也跑去抢鱼,其实我压根儿不爱吃鱼,鱼有刺吃着麻烦,我是一见那热闹场面就来劲,再是我恨三踅,也恨金莲,恨不得把鱼塘里的鱼全捞净!我跳进了塘里,将裤子脱下来,扎了裤管,把鱼一条一条装进去,然后架在脖子上。这时候有人喊三踅来了,我架着装了鱼的裤子就跑,一边跑一边掏着鱼隔院墙往各家院子里扔。跑过了白雪她娘的院子,扔进去了三条,又扔进去了三条,我想白雪怀孕了,应该有滋补的鱼汤喝,就把剩下的四条全扔了进去。但是,那天晚上三踅并没有来,得到消息跑来的是金莲,金莲跑来的时候鱼塘里已经没有了鱼,抢鱼的人也全散了,她立在鱼塘边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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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哄抢起因是偷鱼贼,派出所来破案,没查出个任何头绪。金莲怀疑是三踅所为,但三踅矢口否认,说他那晚上在丁霸槽家搓麻将,丁霸槽可以作证。是不是三踅故意指使了别的什么人故意偷鱼?又拿不出证据。君亭让上善调查哄抢的到底是谁,上善到西街各家去看,各家几乎都有鱼,法不治众,事情就不了了之。君亭要求这事再不要外传,嫌传出去太丢清风街的人,但清风街大多数人却不这样看,说上次哄抢油是丢了体面,这一回有什么呀,鱼塘本来是集体的,好过了三踅又要好过金莲,哪里有公平,哄抢是群众不满么!那几天里,西街人家家剖鱼,清风街人历来吃鱼不吃鱼头和鱼泡,鱼头鱼泡和鱼鳞甲抛的到处都是,太阳下鱼鳞甲闪闪发光,而腥气熏人,所有的绿头苍蝇都到了西街。

  白雪的娘因为院子里突然有了十条鱼,自然也高兴,留下了四条,把六条提到东街给女儿吃。白雪不知道这鱼的来历,去剖,正好碰着夏天义和庆金担土垫新拾出的那一小块地,白雪要把三条鱼送给二伯,夏天义说:“哪儿来的?”白雪说:“我娘拿来的。”夏天义说:“你娘也参与了?”白雪听不明白,还要把鱼送二伯,夏天义说:“这鱼我不吃!”庆金就说了哄抢鱼塘的事,白雪噢了一声,自己脸倒红了。庆金说:“这有啥不该吃的?!你不要,我要!”把三条鱼收了。再不说鱼的事。白雪见夏天义身上的褂子泛着汗印,就要夏天义脱下来她给洗洗。夏天义倒没推辞,把褂子脱下来让白雪洗着,自己靠了一棵树蹭痒痒。在夏天义的记忆中,他的五个儿媳从未主动要求给他洗衣服的,眼前的白雪这样乖顺,就感慨很多,喉咙里呃呃地打着嗝儿。白雪问二伯你是不是气管不好,夏天义说好着哩,只是风一吹就打起了嗝,趴在河里喝了一口水,嗝儿也就停止了。夏天义问白雪好久没见回来是不是去过了省城,白雪说她是下乡巡回演出了,还没时间去省城哩,夏天义问起夏风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又写书了,白雪说正写一本书的,估摸明年春上就能出版,夏天义又是一番感慨,喉咙里呃呃地打起了嗝。夏天义当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夏风还小,穿着个开裆裤,头上梳着个蒜苗似的发辫,却每天放学回来,就拿了炭块在写字,家里的墙上,柜上、桌上到处都是他写的。夏天义说起了往事,白雪一边拿棒槌捶着衣服,一边说了一句:“是不是有道士说夏家要出个人物呢?”夏天义说:“你听谁说的?”白雪说:“夏风说的,我估摸他是胡说的。”夏天义说:“这可是真的。那天我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饭着,一个道士正好路过,指着门前的榆树说树冠长得好,这家以后要出个人物哩!你二婶说:是不是出个当村长的?我那时当着村长。道士说:比村长大。我还以为说的是你爹,你爹在学校教书哩,却还不是你爹。你爹爱唱秦腔,暑假里组织老师演《三滴血》,他扮的是县官晋信书,可能他是在戏里当了县官了,今生只当了几年小学校长,校长还不如我在村里的官大。后来夏风到了省城,那道士的话才算应验了。”白雪就嗤嗤地笑,说:“夏风什么官都不是呢!”夏天义说:“他可是见官大一级,你瞧他一回来,县上的领导乡上的领导谁不来看他?”白雪说:“二伯也这么看他?咱夏家都宠他,才使他脾气越来越怪哩!”蓦地看见棒槌沉在水里,去捡时,却是一条蛇,吓得跳了起来。河里突然出现了蛇,夏天义也愣了,他从树下跑过来,拿树枝逗弄蛇头,另一只手趁机捉住了蛇的尾巴,猛地提起,使劲在空中抖,蛇就软得像一根面条,头再弯不上来,被扔到乱石窝里去了。白雪受了一惊,回头寻棒槌,棒槌却再没踪影,心里倒纳闷,却说:“我爹还演过戏呀,他要不演戏或许就真当了官的,要不夏风总瞧不起唱戏的。”夏天义说:“夏风不爱秦腔?”白雪说:“他说秦腔过时了,只能给农民演。”夏天义说:“给农民演就过时了?!胡说么,他才脱了几天农民皮?!”庆金说:“爹!爹!”夏天义说:“不说夏风啦,他是给咱夏家和清风街长了脸的,他也没忘他这个伯,每次回来还给我捎二斤四川卷烟哩!”白雪又是嗤嗤地笑,接着扬起头来,因为前面的小石桥有人在大声说话。

  小石桥上,竹青遇到了西山湾的一个熟人,热火地说:“多时都不见到你了!咱婶子的身体还好?”那人说:“好,好。”竹青又说:“娃娃乖着哩?”那人说:“乖,乖。”竹青送着那人走过桥了,看见河滩里是夏天义和庆金、白雪,就跑下来,先问白雪你回来了,洗这么多衣服呀!又嘲笑庆金是个鸡,这儿刨个窝那儿刨个窝!庆金说:“爱土地有啥笑话的,笑话的是不孝顺的!你们谁给爹洗过衣服,五个媳妇不如一个白雪么!”白雪说:“我给二伯洗一回褂子算什么呀?!”竹青说:“洗一回褂子就是给我们做了榜样啦,我明日先动员大嫂,她给老人洗一件,我给老人就洗八件!”然后就问夏天义:“爹,是不是你告了状啦?”夏天义眯着眼听他们说话,突然眼睁成杏核,说:“咋啦?”竹青说:“我才开两委会回来,七里沟换鱼塘的事黄啦。”夏天义说:“好事么,早该黄啦!”竹青说:“果然是你告的!”夏天义说:“是我告的!”竹青说:“你糊涂啦爹!没订合同前你有意见可以告,可合同都定了,方案要实施呀,你这么一告,君亭发火,连大家也都反感了!”夏天义说:“你说我告的有没有理?”竹青说:“犯了众怒哪有什么理,你当年淤地还不是没弄成吗?”夏天义说:“这回不是就弄成了么?”竹青说:“爹!会上有人说咱胳膊扭不过大腿,乡政府明令不让换那就不换了,反正现在鱼塘里连鱼都没有了,可中街组长说谁告的状那就让谁死到七里沟去!这不是指骂你吗?我当时要承头回骂他,金莲把我挡了……”夏天义说:“骂就把我骂死啦?谁不死,我的坟在那里,死肯定就在那里,他说的也没错么。”笑了笑,掏一支卷烟来吸,把另一支递给庆金。庆金从来没见过爹给他递烟,一时愣住。夏天义说:“吸吧,这烟香哩!”庆金赶紧把卷烟点了吸。夏天义说:“你要修地,你跟我一块到七里沟修去!”庆金说:“在这儿刨出个坑儿种一把是一把,跑到七里沟喂狼呀?农村么,咋比我们单位还复杂!爹你岁数大了,还英武着干啥呀,以后你啥事都不要管,你也去和那些老婆老汉们码花花牌,零钱我给你供上。”夏天义说:“我现在才知道你们单位为啥让你提前就退休了!”从石头上取了晾着的衣服,衣服还没干,披着走了。庆金的脸像猪肝的颜色,对着白雪说:“我哪儿是单位让提前退休的,为了光利顶班,我要求退休的呀!”

  白雪洗完了衣服往回走,天上有了三道红云又有了三道黑云,像抹上的油彩,才觉得奇,脚上的高跟鞋竟把一个鞋跟掉了,一时想到棒槌变成了蛇,慌慌地就往家跑。四婶在院子里为那丛牡丹系撑架,夏天智画脸谱画累了,又折腾着换中堂上的对联,换上的是“花为女侍者,书是古先生”,然后沏了茶,在桌前唱。白雪把鱼交给四婶,说了鱼的来历,四婶说:“我能不知道这鱼是从哪儿来的?咱离鱼塘远,离得近了我也会去捡几条哩!”白雪心坦然了许多,说:“我爹也知道?”四婶说:“他说他不吃,嫌有贼腥气。他不吃了好,他就是想吃还不给他吃哩!”婆媳俩笑了笑。白雪又提起竹青给夏天义说的话,四婶却忙喊夏天智。夏天智听见厨房里又说又笑,心里高兴,从堂屋到了院子,美美的放了个响屁。四婶就走出来,拿眼睛瞪他,说:“你……”夏天智说:“我总不能憋死吧!”白雪就在厨房里偷着笑,把鱼一段段切开,又切葱蒜和生姜。四婶说:“二哥告状的事你知道不?”夏天智说:“他告啥了?”四婶说:“他把七里沟换鱼塘的事给告黄了,两委会上有人骂得难听哩!”夏天智噢了一声,脸上的笑僵住。四婶说:“你得空给二哥劝说劝说,咱何必呢,老老的人了,让人骂着。”夏天智说:“他闲着让他害病呀?”两人当下无话。白雪忙在厨房里喊:“娘,娘,咱炖汤的砂锅在哪儿放着?”四婶说:“不说啦!长圆毛的只在地上跑,长扁毛的就能飞,让他信意儿去吧。可他管这样管那样的,儿子儿媳倒管得住谁了?夏家娶了这么多媳妇,我看就白雪好!”夏天智说:“凤凰往梧桐树上落么!”四婶说:“你栽了梧桐树?你画你的马勺去吧!”夏天智说:“就是画了秦腔脸谱,才把个秦腔名角招进屋的。赶明日夏雨的媳妇,不会秦腔的就不要!”门外一声应道:“那我娶一个唱黑头的!”夏雨就进了院。夏雨一身臭汗,一边进屋一边脱衫子,又把吹风扇对着肚子吹。四婶忙把风扇移了个方向,说:“你不要小命啦,热身子敢那样吹!”夏天智立即庄严起来,说:“你看你这样子!”夏雨说:“我干大事哩么!”夏天智说:“你能干了大事?披被子就上天呀?!”白雪舀了半瓢浆水出来,夏雨嗤啦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就把浆水咕嘟嘟喝下去。白雪说:“听说你在办酒楼呀?”夏雨说:“办起来了嫂子你常去吃呀!”四婶说:“别听他煽火,猫拉车能把车拉到炕洞去!”夏雨说:“不是吹哩,就咱夏家这些人,我还没服气过谁的,二伯弄了一辈子事,哪一回不是把楼房盖成了鸡窝?君亭哥是能干,我还真瞧不上,他最多是把鸡窝当楼房盖哩,那鸡窝能盖成楼房?我们酒楼是两层,楼顶快封呀,今日拉回来了装饰材料,明日就去订餐具呢。你们只关心我哥成事,从来把我就没在眼里搁么!”白雪笑着说:“我以后得巴结你了,咱家要出个大款呀!”夏天智撇了撇嘴,不屑地到他的卧屋画马勺了。夏雨说:“嫂子,你不巴结我,我还得求你啊!我们开业的时候,你们能不能来演几天大戏,我们可是给发红包的!”白雪说:“要演大戏就难了,你知道不知道,团长又换人了。”四婶说:“中星不是才去吗?”白雪说:“他一去真是烧了几把火,只说剧团要振兴呀,可巡回演出了一圈,县上是奖了我们一面锦旗,却把他调到县委当宣传部长了。他一走,剧团又塌火了,原先合起来的队又分开,而且分成了三摊子,这大戏还怎么个演?”夏雨说:“演不了大戏,就来几个人唱堂会么。上一次剧团来是村上包场,只演一场,我们要演三场,每个演员给三百元……”四婶说:“一个人三百元呀,凭你这大手大脚,那酒楼就是无底洞了!”夏雨说:“能挣就要能花。”四婶说:“还没挣哩拿啥花?”夏雨说:“娘你不懂!”白雪就说:“我给你联系联系。”四婶说:“你不要理他,他哪儿能拿出三百元,把演员请来了,发不出钱,让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呀?”白雪还要说什么,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到厕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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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的时候,四婶在灶口前坐着,看见白雪盛了饭,把醋和辣子往碗里调了很多,然后就端到小房子里去吃,已经好长时间了还不见来盛第二碗。心下犯了疑,就去叫白雪,一推门,白雪在床上趴着,地上唾了一摊唾沫。四婶吓了一跳,说:“你病啦?”白雪说:“没。”四婶说:“我看见你恶心了几次啦,是不是有啦?”白雪赶忙把小房门掩了,悄声说:“嗯。”四婶说:“我的天!”就高声喊:“他爹!他爹!”夏天智过来了问啥事?四婶却又把夏天智推了出去,说:“没事,你出去!”就过来拥住白雪,问反应多时了?白雪说:“快两个月啦。”四婶说:“夏风知道?”白雪说:“没给他说。”四婶说:“给你娘说了?”白雪说:“前日才给我娘说的。”四婶说:“那你咋不给我说?!”白雪说:“我想走的时候再给你说。”四婶说:“你是不让我高兴啊?!”白雪说:“那倒不是,我想……”四婶说:“这么长日子了,你不吭声?你这娃大胆得很!还担水哩,洗衣裳哩,你给我惹烂子呀?!”白雪说:“我就估计你会这样的……我没事。”四婶说:“你给我好好坐着,从今往后,你啥事都不要干,只用嘴。”白雪说:“我当领导呀?”四婶说:“你以为哩!”拿了白雪的碗去厨房盛了饭,又端进小房。

  夏天智见四婶为白雪端了饭,在院子里对四婶说:“你真轻狂,你给她端什么饭?你再惯着她,以后吃饭还得给她喂了不行?!”四婶说:“你知道个啥,她身上有了!”夏天智说:“真的?”四婶说:“我可告诉你,你再别在家和我吵架,也别板个脸,连鸡连狗都不得撵,小心惹得她情绪不好。”夏天智说:“你给我取瓶酒来!”四婶说:“你要喝到外边喝去!我再告诉你,再不要吆三喝五地叫人来家抽烟喝酒!”夏天智说:“在家里不喝酒了行,可我总得吸烟呀。”四婶说:“瘾发了,拿烟袋到厨房里去抽!”白雪在小房里听见了,只是嗤嗤地笑。

  白雪原准备趁剧团混乱着要去趟省城,四婶是坚决不同意了,她认为怀有身孕的儿媳不可以坐长途汽车,这样会累及白雪和白雪肚子中的孩子。她还有一条没有说出来的理由,就是白雪若去了省城,小两口见面哪里会没有房事,而这个时候有房事对胎儿不好。白雪听从了婆婆的意见,没有去省城,只给夏风打了电话,告诉了她怀孕的事。在白雪的想像里,夏风听到消息会大声地叫喊起来,要不停地在电话里做着亲吻的??声,但白雪没有想到的是夏风竟然说让她打掉孩子。要打掉孩子?白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连着说:“什么,你说什么?”夏风说:“打掉,一定要打掉!”夏风的意思是怎么就怀上孩子了?!白雪生了气,质问:“怎么就怀不上孩子?你怀疑不是你的孩子吗?”夏风的语气才软下来,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嫌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是多么糟糕,因为他已经为白雪联系了工作单位,如果人家知道新调的人是个孕妇,那怎么工作,生了孩子又是二三年哺乳,人家不是白白要养活三四年,那还肯调吗?白雪说:“我啥时候同意调了?!”夏风说:“难道说我结婚就是为了两地分居吗?”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夏风就把电话掐断了,气得白雪流眼泪。四婶问了情况,给夏风重拨电话,说白雪不能打胎,也不能去省城,她口气强硬:“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但是夏风就是没回来。

  我又是两天没瞌睡了,因为我见到了白雪。每一次见到白雪我都极其兴奋,口里要汪很多的口水,得不停地下咽,而且有一股热东西从脚心发生,呼呼地涌到小腹,小腹鼓一样地涨起来,再冲上手掌和脑门。陈星曾经惊呼我的脸像猪肝,说他看见过一次枪毙人,行刑前一个罪犯的脸就是这个颜色,结果一声枪响后,别的罪犯一下子就不动了,那个罪犯倒下去,血还在咕嘟咕嘟冒,只得再补一枪。我骂陈星拿我开涮,但我也知道我浑身的血流转得比平常快了十倍。人的大脑会不会像打开了后盖的钟表,是一个齿轮套着一个齿轮的,那么,我的齿轮转得像蜂的翅膀。这一次白雪回清风街,我最早看见是在丁霸槽家门口,然后又在小河边,记得白雪把棒槌丢失吗?那就是我使的坏。她在小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我就在河下游的柳树下,我说:来一场大暴雨吧,让河水猛涨,把白雪冲下来,冲不下白雪就冲下一件衣裳。这么念叨着,想起了那次偷胸罩的事,我害怕了,改口说:“把棒槌冲下来吧!”河水没有涨,棒槌竟然真的就冲了下来。我捡起了棒槌,寻思哪一片水照过白雪的脸,河水里到处都有了白雪的脸。我掬了一棒,手掌里也有了白雪的脸。我那时是喝了一捧水,又喝了一捧水,直到白雪离开了小河,我才把棒槌别在裤腰里回的家。从那以后,我两天两夜没有睡。

  说老实话,我在炕上抱着棒槌是睡不着的。我把棒槌塞在裤裆里,裤子撑得那么高,那该是长在了我身上的东西。我开始唱秦腔,秦腔是你在苦的时候越唱越苦,你在乐的时候越唱越乐的家伙。我先是唱《祭灯》:“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为江山我也曾西域弄险。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唱过了,还觉得不过瘾,后来就一边唱一边使劲地击打炕沿板。我击打“慢四捶”:

                                                                        

                                                                          又击打“软四捶”:巴

                           再击打“硬四捶”:打

        还击打“倒四锤”和“四击头”“大菜碟”“垛头子”,一遍比一遍击打得有力,而口里也随着节奏狼一样地吼叫。在我击打了“慢一串铃”:

  左邻的杨双旦使劲地敲我的院门,喊:“引生!引生!你还让我们睡觉不?!”杨双旦一直下眼瞧我,我不理他,还是击打。杨双旦把院门能踢烂,喊:“你要再烦人,我烧了你!”我只说他是吓唬我哩,他QQ真的把我家门外的一堆麦草点着了。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几条巷子里的人都跑来救火。火是救下了,有人喊:“差点把引生烧死了!”但我还在炕上躺着,击打是不击打了,棒槌还撑在裤裆里。杨双旦首先翻院墙跑进来,他是在点着火后害怕了。我不害怕,我知道那些麦草不会引燃我的房子,麦草燃起来也肯定有人会扑救的。杨双旦一见我好好的,就又开始骂我,我说:“杨双旦你放了火!”杨双旦说:“谁放的?我来救你,你还说我放了火?”大家都不相信杨双旦放火,因为他在救火时最积极,头发被火烧焦了,眉毛也没有了。但杨双旦看见了我的裤裆顶得老高,出去对人说:“引生没有残废呀,他的×把裤子顶得那么高!”这真是以祸得福,许多人问我是不是还有×,我没有回答说有,也没有回答说没有,他们就惊讶地看着我。

  这时期,中街发生了一桩血案。清风街有史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血案,你想想,即使发生,应该是蛮横不训的三踅或者是受欺负的武林吧,但偏偏是屈明泉。我本不愿提起他,和狗剩一样,他丢了我们的脸面,可不提起他,后面的故事又无法串连。故事都是一个环扣套着一个环扣的。一棵大树突然枯萎了,原因可能是一片叶子有了问题。屈明泉是和金莲的本家叔金江义住了邻居,金江义的老婆因为嫌屈明泉家的猫叫春难听而骂过屈明泉,两家就有了矛盾,三天两头地吵架。他们双方都寻过君亭和上善,君亭上善也去解决过纠纷,但总是和稀泥,事情不了了之。屈明泉后来盖了新屋搬到戏楼东边去住了,老宅子旁的牛圈和一块菜地还属于他,牛圈不养牛了,闲着,而菜地还种些葱蒜。金江义想在牛圈前盖猪圈,屈明泉不同意,两家又吵了一次,金江义抓一把石灰撒在屈明泉眼里。再往后,菜地里的葱蒜常被拔掉,两家就打起仗,屈明泉的老婆便被打伤了,屈明泉用架子车拉了老婆到赵宏声那儿挂吊针。金江义到赵宏声那儿去闹,说屈明泉的老婆故意来治病是给他栽赃,不让挂吊针,还把屈明泉的老婆带来的被褥夺过来扔到街上。屈明泉去村部找干部,偏偏君亭没在,上善也不在,金莲在村部里用煤油炉子炒鸡蛋吃。正吃着,屈明泉进去,给金莲告状,金莲说:“你们那事我没法处理。”屈明泉说:“那是你叔你就不处理,让他打我呀?!”金莲也生了气,说:“打得好!”屈明泉哭着走了,去赵宏声那儿把老婆用架子车又拉回去,在家养了一个月的病。屈明泉的老婆病好后,不愿再在村里呆,跟李英民出去给建筑队做饭,要屈明泉也出去打工,屈明泉说“咱都走了,人家就把猪圈盖了”,偏不走。到了三天前,屈明泉又发现菜地里的葱蒜被拔掉了十来棵,立在金江义门口骂,两家就又吵。这一回是夏天智出面去调解,大家只说有夏天智调解两家的纠纷该结了,事情也真的是夏天智一去骂声没了,夏天智回来也得意地给人说:“这么点小事,村干部几年里解决不了,太不像话了!”但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血案。

  那天早上,我起来得早,刚刚走到金江义家门口,就听见有人哭,金江义的老娘坐在门口,见了我就喊:“赶快找江义,他老婆被人给害了!”而不远处的菜地边站着屈明泉,提着一把斧头,斧头上滴着血。我一下子呆了,对金江义的老娘说:“你儿呢?”老娘说:“江义去河滩地里去了,你快叫江义!”我忙从地上捡了根木棍,说:“明泉,你放下斧头!”屈明泉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摆不定,但眼里射着凶光,说:“引生,你不要过来,过来我就砍死你!”连说了三遍。我赶紧就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立马来了警察,现场已没见了屈明泉,而金江义的老婆倒在堂屋地上,满脸是血,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脖子,人已经咽了气。这时候四邻八舍也起来好多人,我们一块去抓屈明泉。到了屈明泉新屋,屈明泉不在,门板上用炭写了一句话:“你给四叔保证不找我的茬了,为啥你又砍我家的树?你不让我活了,咱都不活!”门板下丢着个空瓶子,是装“3911农药”的空瓶子。在屈明泉家没有见屈明泉,就在村里找,村里也没屈明泉,二返身到了金江义家,才在旁边的空牛圈里寻到了屈明泉。牛圈旁有一棵榆树,榆树是屈明泉的,树有两股枝长过了屈明泉老宅地界,两股枝被齐茬砍了,屈明泉就死在树根下。他的死相比金江义老婆更难看,是喝了农药后并没有毙命,拿斧头割自己脖子,地上有一摊呕吐的脏东西。

  这起凶杀虽然破案没费派出所多少精力,而且凶手已死,只在县公安局备案就完结了,但乡政府毕竟批评了清风街两委会工作不力,两委会就决定给金江义的老婆买口棺材。但是,给金江义的老婆买了棺材,而屈明泉的尸体在家停着,他的老婆在外地无法联系,他家里又一贫如洗,中街村民就要求两委会也要给屈明泉买口棺材。两委会又开会,最后还是买了棺材,棺材质量当然是差点,缝儿合得不严,也没油漆。君亭说:“这仁尽义至了吧?!”和上善、金莲去了过风楼镇,参观学习人家的小商品一条街的经验去了。而夏天智的情绪缓不过来,他没调解好两家关系还出了两条人命,自己失了体面,在家里四门不出。中街组的组长负责着金江义老婆和屈明泉的丧事,来和夏天智商量下葬的日期,夏天智关了院门,任凭十声八声地喊,也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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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葬屈明泉的那天,十个人抬着白木棺材,没有哭声,没有人披麻带孝,十几分钟后,伏牛梁坡根就起了一个新坟。村人都站在街上往坡根看,他们还在疑惑着屈明泉平日连鸡都不敢杀的人怎么就敢杀人?三踅就说:“他老实吗,他才不老实哩!”就说起他和屈明泉曾经一块去过县城,他们去吃了两顿饭,第一顿他要掏钱,屈明泉也要掏饭钱,屈明泉是用右手按住他的左手,用自己的左手到右裤子口袋里掏钱,这不明明要他掏钱吗?第二顿吃饭时他也不掏钱了,两人想到饭馆里要两碗面汤泡着自带的黑馍吃,是屈明泉告诉说用别人用过的碗去要面汤,用净碗人家会不给面汤的,这屈明泉够有心眼的。三踅说着的时候,眉飞色舞,我就看不惯了,我说:“人都死了,你还这么高兴?”三踅说:“咋不高兴,死了才好!”我说:“三踅,你没良心,明泉可没得罪过你。”三踅说:“他不死,金莲她婶子咋能死?!”他是在恨金莲着。我挪了个地方,站到了人群边上,三踅却也跟过来,又说:“引生,你那大字报写得好!”我说:“是小字报。”他说:“写得好,清风街人感谢你!”我说:“只好过了你!”他说:“好过了我,你不高兴呀?我请你喝酒!”我不再理他。三踅突然笑起来,笑得嘎嘎响。我拿眼睛瞪他,他说:“你瞧瞧咱的四叔,他今日不端他那个白铜水烟袋啦!”我扭头往东街口望去,东街口牌楼下是站着夏天智,他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伏牛梁下抬棺材的人。三踅说:“屈明泉的阴魂得寻咱四叔了,他要不调解,还出不了人命哩!”就这时,东街的巷道里出来了四婶和白雪,她们经过牌楼下似乎在和夏天智说话,但夏天智挥了挥手,还在原地不动,后来就蹴下去,双手抱住个头。四婶和白雪是一直朝我们走过来,我当然不能去招呼,倒是三踅却首先问她们干啥呀?四婶回答,说白雪要去县剧团呀。白雪又要走呀?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眼前的路就竖立起来,所有的人全都在我头上的空中活动,接着一切旋转,我就扑通倒地了。在我倒地的一刹那,我的灵魂跳了出来,就坐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我看见我倒在地上像一头被捅了刀子的死猪,眼睛翻着,口里吐了白沫。三踅叫道:“引生撞上明泉的鬼了!”他QQ胡说。立即有人在拍打我的脸,掐我的人中,然后被背着往赵宏声的大清堂跑,一只鞋就遗在地上。我在大清堂里睁开了眼,眼前没有四婶也没有白雪,就哇哇地哭。背我来的人还在说屈明泉的鬼仍在缠我,拿桃木条抽打我,叫喊:“明泉你走,冤有头债有主,你缠引生干啥,你去缠金莲么,缠君亭么!”桃木条抽打得我身上疼,我爬起来反抽他们,赵宏声却说我是疯子,又犯疯了,压住我注射了一针镇静药。

  过后的一整天,我在我家的炕上躺着,第二天和第三天,浑身还是无力。我浑身抽了筋似的没力气,夏天智也是在他家吃不好,睡不好。许多人都在探望夏天智,让他不要把屈明泉的事放在心上,丁霸槽也让我和他去看看夏天智,我没去。我关心的倒是丁霸槽的酒楼几时开业,酒楼开业了,白雪肯定要回清风街的。

  酒楼开业的日子终于定了,夏雨也专门去了一趟县剧团。他从县剧团回来时,我正好也在酒楼,他给丁霸槽讲他去剧团的经过,听得我心里也乱糟糟的。剧团的大门楼在县城的那条街上算是最气派的,但紧挨着大门口却新搭了几间牛毛毡小棚,开着门面,一家卖水饺,一家卖杂货,一家竟卖花圈、寿衣和冥纸。夏雨认得坐在这些小门面里的老板都是在哥嫂结婚待客的那天见过的演员,见面了便招呼了一下,卖水饺的老板就说:“是白雪的小叔子吧,酒楼要开张啦?”夏雨说:“你怎么知道我开了酒楼?”老板说:“你嫂子早已给说了,让准备着去给你唱堂会的。”夏雨倒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你开的店?”老板说:“要不要来一碗?”夏雨说:“你们不是演戏吗?”老板说:“你在乡里开酒楼哩,我在县上办个小铺,瞧不起啦?!”夏雨说:“你说话真幽默!”赶紧进了大院。大院里三排平房,前面两排都是职工宿舍,后一排左边几间是剧团办公室,右边七间打通了是排练厅。旁边是两棵柏树,树干又粗又高,树冠却只有笸篮大。太阳火辣辣的,风丝不透,前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上长着乱七八糟的草。每户宿舍都是一间平房,而平房前却各自搭盖了砖墙房,土墙房,木板房,或者牛毛毡房。偶尔有女演员洗过了头,散发披肩,趿着拖鞋往厕所去,有的则将一锨炉灰倒到院墙角,那里已堆了一大堆垃圾,无数的西瓜皮上趴着苍蝇,炉灰一倒,嗡的一声。夏雨没想到剧团里的人出门来个个衣着鲜亮,讲究卫生,而剧团大院的环境却这般肮脏,他就不紧张了,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人。夏雨是从未来过剧团的,不知道白雪住哪一排哪一户,从一家家门口经过,也不问,只拿目光斜视着往前走。走到第三排了,排练厅门口几个男女在说话,似乎在说什么荤段子,有女的就站起身来拧那个男的嘴。夏雨看了一眼,男的黑瘦,女的却漂亮,穿件短裙,一对长腿。那男的却也看见了他,突然不笑了,说:“喂,喂,你是干啥的?”夏雨说:“我找白雪。”男的说:“你找白雪?”夏雨说:“她是我嫂子。”男的说:“噢,白雪的小叔子长得比他哥俊么!白雪,白雪,你小叔子找哩!”原来白雪住在第二排的最西边。白雪正在屋里洗衣服,让夏雨坐了,出去到大门口买了一包纸烟,又烧水沏茶。夏雨说:“剧团房子紧张呀!”白雪说:“结了婚的才能分到这一间的。酒楼要开业呀?”夏雨说:“你组织好了没?”白雪说:“联络了十几个人,可三个又去不成,演折子戏就难了,你说咋办?”夏雨头大了,说:“折子戏都演不起呀?”白雪说:“也不知县上领导咋想的,把中星调来又调走了,剧团存在的困难没人管,倒成了一些人升官的桥板。原本大家的工资就低,现在又只发百分之六十,许多人就组成乐班去走穴了。走穴也只是哪里有了红白事,去吹吹打打一场,挣个四五十元。这样吧,演不起折子戏,就单唱吧,只要乐队好,也怪热闹的。乐队的几个人我硬让留着,敲板鼓的杨虎虽然卖饺子,摊子可以交给他媳妇,他也能出去两三天。”夏雨说:“就是大门口卖饺子的那个?”白雪说:“他板鼓敲得好。”

  夏雨把落实的情况一介绍,丁霸槽眉毛皱得像两条蚕,说:“与其这样,还不如让陈星给咱唱流行歌,他唱得和收音机里一模一样的。”夏雨说:“剧团人毕竟是专业演员,还是请他们来着好,咱要的是名分么,演不成折子戏了可以少发红包就是了。”我也赶紧附和,说:“那陈星唱的是什么呀,他跑腔走调的,你还说和收音机里一模一样?!”丁霸槽也便同意了,对我说:“到时候,你还得维持秩序啊!”这我没问题。

  开业的那天,我洗了头,换上一件新衫子,一大早就拿了锣东街西街中街跑着敲,硋喝着剧团要给丁霸槽夏雨的酒楼哄场呀!剧团里来了十二个演员,戏没有在戏楼上演,而在酒楼前搭了个小平台。赵宏声骚情,给小平台两边的柱子上送了副对联,丁霸槽没看上,要他写个能发财的联,赵宏声也真能写,写了个上联是“穷鬼哥快出去再莫纠缠老弟”,下联是“财神爷请进来何妨照看晚生”。从中午十点开始,看热闹的人群都涌在街道上,八个火铳子一放,演出就开始了。白雪有身孕,没有演,担当了节目报幕员,哪一个演员要出场了,她就详细作以介绍。先是一连推出了三个“秦腔名角”一个唱《三娘教子》,哭哭啼啼了一番,一个唱《放饭》,又是哭天抢地,另一个唱《斩黄袍》,才起个头“进朝来为王怎样对你表”,声就哑了,勉强唱完,像听了一阵敲破锣。白雪在台角鼓动着大家鼓掌,但啪啪地只有几片响。清风街爱秦腔的人多,能唱上一段两段的也不少,那是糊弄不了的,当时台下就乱起来。我看见白雪很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来她就走到台中,给大家躬礼,说:“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著名秦腔演员王牛给大家唱一段《下河东》!”众人哄地笑起来。这一笑,白雪不知所措,我就急了,扬着柳条子喊:“笑啥哩,笑你娘的×呀!”三踅也在人群里,说:“引生,我也笑哩,你骂谁?”我说:“谁笑我就骂谁!”三踅唾了我一口,我也就唾了他一口,我俩就扑在一块厮打了,染坊里的白恩杰赶忙把我们拉开,三踅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我说:“三踅见不得别人发财,他故意捣乱哩!”重新拿了柳条子,站在台边的碌碡上维持秩序,喊:“谁也不能捣乱!”那个叫王牛的演员便走上台,先让我也站到碌碡下面,然后故意扭曲了脸,他的脸皮松,往右一拉,鼻子眼睛都往右边去了,说:“大家不要笑,我叫王牛,又不是王牛牛儿么!”牛牛儿是指小孩的生殖器,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还鼓掌叫好,王牛就吼着嗓子唱起来。上善也是来看戏的,丁霸槽过来给他递了一颗纸烟,说:“你瞧他那个嘴,能塞进个拳头!”上善说:“他刚才说那段话不得体。咱是开业演出,乡政府有人来看,过路的也有人来看,你得注意点精神文明,不要让他们在台上说下流话,要不影响不好。”丁霸槽说:“你这提醒着好。”过去给白雪耳语了一番。白雪等王牛一下台,批评他不该说下流话,王牛说:“取观众个高兴么,你正正经经唱,人家给你喝倒彩!”白雪说:“村干部有意见啦。”王牛说:“有啥意见,我作贱我还不行吗?”白雪说:“咱是县剧团的。”王牛说:“县剧团咋啦?你还以为咱是革命文艺工作者呀,不就是来混口饭吗”两人说得不高兴起来,第七个节目轮到王牛再上,王牛说他嗓子疼,拒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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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到中午饭辰,结束了,到了晚上再演。王牛还是闹别扭,不肯出场,但他晚饭吃得比谁都多,吃过了两碗,还要我再给他盛一碗,我到厨房给他盛了一碗面条,趁没人,在他碗里唾了口唾沫。到了第二天,剧团还要再演一场,但能唱的唱段差不多都唱过了,乐队就合奏秦腔曲牌。一奏曲牌,台下的人倒安静了,夏天智远远地站在斜对面街房台阶上,那家人搬出了椅子让他坐,他坐了,眯着眼,手在椅子扶手上拍节奏。赵宏声已经悄悄站在他的身后,夏天智还是没理会,手不拍打了,脚指头还一屈一张地动。赵宏声说:“四叔,节奏打得美!”夏天智睁开了眼,说:“这些曲牌我熟得很,你听听人家拉的这‘哭音慢板’,你往心里听,肠肠肚肚的都能给你拉了出来!”赵宏声说:“我听着像杀猪哩!”夏天智瞪了他一眼,往前挪了挪椅子,又搭眯了眼睛。赵宏声讨了个没趣,往人窝里挤去,就看见夏天义戴着石头镜,背着手,远远地走了过来。赵宏声没有迎过去招呼,而几个人给夏天义让了路,也都没有说什么。往日的夏天义到哪儿,哪儿都有人殷勤,怎地现在没人招呼?这我有些想不通。

  夏天义明显是受到了冷落,他自己也觉得脸面搁不住,站在那里干咳了几声。瞎瞎的媳妇也牵着儿子看戏,儿子只是哭,哭得旁边人说:“你把娃抱出去么,吵得人还看不看戏?”瞎瞎媳妇把儿子拉出人窝,看见了夏天义,说:“爹,你也来啦?你孙子哭着要吃霸槽家桌子上的瓜籽,我不好进去,你把你孙子带进去。”夏天义看了一眼丁霸槽的酒楼大厅,说:“吃什么瓜籽!谁在那里?”瞎瞎媳妇说:“君亭他们村干部在里边喝茶哩!他没叫你进去坐?”夏天义说:“我嫌屋里热!”拧身就走,一直走到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去,到饭店门口了,手又反背着,扬了头,太阳在眼镜上照成了两片白光。赵宏声迎过去了,说:“天义叔!”夏天义哼了一下。赵宏声说:“叔还好?”夏天义说:“咋不好?!”再问:“我婶好?”夏天义说:“好。”脸上的肌肉才活泛了,说:“这唱的是啥嘛,不穿行头,不化妆!喝茶去!”赵宏声说:“就是,就是。”两人进了饭店,店里没有了茶叶,说全让丁霸槽买走了,夏天义就要了一壶酒,又要了一碟油炸干辣角。赵宏声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天义叔这么待我?”夏天义说:“不就是一壶酒么!有鱼没,烧一条鱼来!”掌柜说:“清风街没鱼塘哪儿有鱼?”夏天义翻了眼盯住掌柜,说:“??!”掌柜忙说:“老主任要吃鱼,我这就找三踅去。”夏天义挥了一下手,将一杯酒底儿朝天地倒在了口里。

  这壶酒喝得不美气,两人也没多少话,听得不远处咿咿呀呀演奏了一阵秦腔曲牌,竟然唱起了流行歌。夏天义说:“你瞧瞧现在这演员,秦腔没唱几个段子,倒唱这些软沓沓歌了!”赵宏声说:“年轻人爱听么。”夏天义说:“这世事,唉!都是胡成精哩,你说丁霸槽盖那么大个酒楼,清风街有几个人去吃呀?自己地里荒着,他倒办酒楼?办酒楼供一些干部去腐败呀?!”赵宏声说:“天义叔!”就大声咳嗽起来,站起身到门口朝街上吐痰,也趁势扫了一眼。但他还没返回桌前,夏天义却也出了店往外走。赵宏声说:“天义叔,酒还没喝完么……”夏天义说:“不喝啦,我不连累你宏声啦!”赵宏声赶忙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天义叔,我不是那个意思,天义叔!”夏天义头也不回地顺街往西走了。

  夏天义梗着脖子把整条街道走到了西头,就犯起愁来,不晓得再往哪儿走。太阳白花花的,地上的热气像长出的草,能看见一根一根在摇晃。三百米处就是那几口大鱼塘,水晒着发烫,漂了几条翻了肚皮的死鱼。金江义的老婆没有埋在伏牛梁梁根,是埋在了街头后的土崖下,坟上的花圈还完整着,黑乎乎的纸灰也没被风吹散。夏天义走到了坟前,额上的汗就流下来钻进眼角,他龇着牙在坟前停了一会儿,却一拐脚顺着土崖的斜道走上了塬,看见了塬西北边的那一片苹果园。此时,高音喇叭上传来白雪的声音:“下面,我们请清风街的歌手陈星给大家唱几首歌!”夏天义就听见了:“走吧,走吧,让悲伤的心找一个家。也曾伤心落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苹果园里,新生在砍伐着树。这是一棵高大的白杨,高高的枝头上有着一个鹊巢,几乎比大清寺白果树上的那个鹊巢还大一倍。前三天,新生用手扶拖拉机拉土,手扶拖拉机失了控,一头撞在了杨树上,树身被撞了一个坑,当晚树叶就开始响,啪啪啪地响,听着让人害怕。第二天,天上并没风,树叶子还响,而且是所有叶子互相拍打,响得更厉害。喜鹊也便飞走了。新生砍伐着这棵杨树,树嘎啦啦从空中倒下来,压翻了放在园子边的一对水桶。塬上畅快,夏天义敞开怀晾着褂子上的汗渍,嘎啦啦的响声像打雷,他看见了一棵树倒下去,就愤怒地叫喊着为什么砍伐树,这棵树是在修苹果园时就保留下来的,而树上的鹊巢也是他栽苹果苗时就开始有了的。新生瞧着夏天义像个狮子一样奔跑过来,忙放下斧头,赔了笑脸,解释白杨树发生过的事,夏天义还在叫喊:“你说什么天话!你也敢诓我?!”新生的媳妇赶紧过来给夏天义证明,她说:“是真的,天义叔,昨儿夜里吓得我没合眼哩!”新生诓夏天义,新生的驼子诓不了夏天义,夏天义就傻眼了,说:“有这事?咋有这事?!”新生说:“我问过荣叔,他说这是鬼拍手,鬼拍手没好事哩。”夏天义说:“听他胡说!你开拖拉机撞了它,你亏了这树,它痛苦哩。你QQ新生,这么大的树,你把拖拉机往它身上撞?”新生说:“真是有邪了,拖拉机突然就不听了使唤!我咋能不知道树在痛苦,我是不忍心看见它痛苦才砍伐了它。”夏天义不再说话,蹴下身抚摸了半天树的茬口,成群的乌鸦在果园的护墙头上聒聒地叫,他斜着脸看了看,苹果树枝把天分割成一片一片,嘟囔着:“今天这是咋啦,?,这是咋啦?!”新生的媳妇说:“天义叔,该不会我家有不好的事吧?”新生说:“你这臭嘴!有什么不好的事?今年苹果树开花时受了冻,可现在果子的长势还不错,再说,只要天义叔一来就是好事!”夏天义站了起来,原本是眼睛瞪着新生,嘴里却说:“砍伐了就砍伐了吧。”但他心里毕竟也宽展了些,望起这一大片果园,当年竟然是干涸的峁梁塬,现在变成了一大片果园,就有了一种得意。新生赶紧说:“天义叔,你得常到我这儿来呀,不光我新生盼你来,这些苹果树也都盼你来哩!”他把夏天义往园子里领,掷了土块轰走了乌鸦,又大声地对苹果树说:“都站好站好,一齐鼓掌,欢迎天义叔!”一句寻开心的话,却真的刮来一阵风,所有的苹果树叶都摇摆起来,哗哗哗地响。夏天义陡然来了精神,像将军检阅兵阵一样往园子深处走,说:“新生呀,叔现在走动得少了,但叔就爱去河滩地和这片园子!我可给你说,你得把园子经营好!人是土命,土地是不亏人的,只要你下了功夫肯定会回报的,当年分地时谁都不肯要这片峁梁塬,我承包了种苹果,多少人还在嘲笑哩,可现在呢,谁能想到会有现在这么大的园子?”新生说:“叔的话我记着哩!”夏天义说:“你没记!你目光短浅,春上一受冻你就把一半园子不承包了,你瞧,如果陈星没那一半,你坐在楼上看这一片子果林,你心里就受活了!”新生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么,叔。”新生的媳妇一直跟着,趁势插嘴:“你玩鼓么,玩到明年,这园子再退一半去。”新生说:“又嘟囔啦?!”媳妇说:“我就要当着叔的面嘟囔哩!今日要不是我让砍伐那树,你背了鼓又去丁霸槽那儿热闹去了!”新生却说:“天义叔,你没去看戏?”夏天义说:“看什么戏?哪儿有啥戏?!”新生一脸的糊涂,夏天义掏出了黑卷烟,向新生要火柴,卷烟点着了,说:“哎,那杨树股枝你准备干啥呀?”新生说:“烧柴么。”夏天义说:“如果做烧柴,那我求你一宗事了。”新生媳妇说:“你还求他?你有啥事你说话,他敢蹭拧?”夏天义说:“如果愿意,我让哑巴过来拉些去七里沟搭个棚子,要不愿意那也算了,我也是看到树股枝临时拿的主意。”新生说:“在那里搭棚子?!”夏天义说:“你没听说七里沟不换鱼塘了吗?”新生说:“啥事?”夏天义说:“你给我装傻?”新生的脸上就硬笑,说:“天义叔,这话咋说呀……别人怎么议论,你相信,我新生会维护你哩!”夏天义说:“我不用你维护。君亭现在故意在晾我,他晾我,我就该坚持的不坚持啦?”新生说:“他晾你?他敢晾你?!”新生的媳妇说:“你给我打马虎,也给叔打马虎?他君亭是狼么,这清风街一摊子是你开创的,他坐你的江山,还敢这样待你!你在七里沟搭棚子,是住到七里沟吗?他逼你,你就钻他的套子呀?!”夏天义说:“倒也不全是为他。”新生说:“那何必呢!”夏天义说:“你不愿意了也罢。”新生说:“天义叔你啥都好,就是一根筋!”夏天义突然嘎嘎地笑起来,说:“你二婶嘟囔了我一辈子就是这一句话,今日你也这么说,你也算这一句话说了个实话。人一生能干几件事?干不了几件事,但没这一根筋,一件事你都干不了。”新生说:“那就让哑巴来拉吧。”新生媳妇说:“要哑巴干啥,新生你去把棚子搭了就是了!”夏天义说:“你前世肯定是个男人!”新生媳妇说:“可能还是个村干部哩!”三个人笑了一通,新生说:“叔这阵心情好,咱是喝酒呀还是敲鼓呀?”夏天义说:“敲鼓敲鼓!”三人出了园子,上到楼顶,鼓在楼顶上用油布苫着,搬过来了,夏天义狠狠地抡了一槌,鼓面却噗的一声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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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星的演唱,使剧团的演员惊喜不已,那一个下午和晚上,他们几乎都唱起了流行歌曲。清风街的年轻人都跑了来,酒楼前的街道上人挤得水泄不通。演出结束后,剧团拉二胡的演员夸奖陈星音乐感觉这么好,问是在哪儿学的,现在做什么?陈星说他是外来客,在清风街承包着一片果园,还为人做鞋,修理自行车和架子车。那个演员就遗憾不已。翠翠说:“他还会作曲哩!”演员说:“是不是,你给我唱一曲你的歌。”陈星张嘴就唱。陈星一唱歌就投入,头摇着,眼睛不睁。一唱毕,演员说:“你会识谱?”陈星说:“我只是爱哼哼,心里高兴的时候和不高兴的时候就哼,翠翠说好听,我就反复将那一句记着,又往下哼,十遍八遍的,我就能哼出一首来了。”演员问翠翠:“你是谁?”翠翠说:“我是他的歌迷。”演员说:“陈星你有追星族了!”翠翠说:“你觉得他能不能到县上的歌厅去唱歌,能不能成为一个歌手?”演员说:“很有天赋,当然他还只是纯自然状态的,若能学学音乐知识,我想该不会再在清风街做鞋修车务弄果园吧。”陈星兴奋得当场要拜那演员为师傅,周围人说拜师要给师傅送礼的,陈星就给师傅磕了一个头,说:“以后我供师傅苹果!”就又喊丁霸槽。丁霸槽过来说:“谁稀罕你的烂苹果呀,给师傅买酒喝!”陈星说:“没问题,今晚饭的酒算我的,我请师傅和全体演员的客!”果然晚饭时陈星从供销社提来了四瓶烧酒和两箱啤酒,喝得满院都是空酒瓶子。

  吃过饭,白雪招呼演员们到婆家去坐坐,夏天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原本大家才吃过了饭,却要叫四婶下挂面煮荷包蛋。演员们都阻止,连白雪都说算了,夏天智说:“吃不吃也得做呀,咱乡下还有啥招呼人的?”就又对白雪说:“秦腔唱得好好的,咋就唱开歌了呢?”白雪说:“有人嫌都是那一板戏,几十年迟早听厌烦了!”夏天智说:“他懂不懂秦腔?就讲究老唱段差不多的人熟悉,唱起了台上台下能交流。听秦腔就是听味儿么!陈星唱的啥呀,软不沓沓的,吊死鬼寻绳哩?!”白雪说:“我也吃惊,那么多人爱听陈星唱的下午街上人都挤实啦!”夏天智说:“你要耍猴也是那么多人!秦人不唱秦腔,咱夏家的娃娃起别人家的姓?”说完,觉得话说得不妥,不说了。

  一人一碗荷包蛋挂面,演员们都吃得坐在那里不动了。中星爹在院门外叫白雪,白雪出来,中星爹说:“剧团人在你家里?”白雪说:“都在,你进么。”中星爹说:“演员到咱村上了,中星不在,我该来招呼一下。”白雪领他进来,向演员们说:“这是咱夏团长的爹!”演员们身子都没有动,说声“噢”,也就没话了。中星爹就笑着说:“大家辛苦啦?”王牛说:“夏团长辛苦!”中星爹说:“大家都晒黑啦!”王牛说:“夏团长更黑!”演员们倒哄地全笑了。演员们一哄笑,中星爹就难堪了,一只鸡蹑着步儿走过来啄他鞋上沾着的一粒米,他说:“这鸡,这鸡。”赶着鸡到了厨房门口,就一步跨进去和四婶去寒暄了。

  院子里,白雪和演员们商量起了明日演出的内容,说着说着,意见发生了分歧,一部分主张唱秦腔,一部分主张还是唱流行歌,双方争起来,红脖子涨脸。偏偏一个家住西山湾的演员晚上没吃饭,回家看望老娘,这时赶来说了一件事,两派彻底分开。事情是西山湾一户人家死了老爹,希望剧团能去,条件是每人给六十元。当下有演员说:六十元不少,比这儿多十元钱,咋不去呢?去!有的说:咱是“龟孙”,吹丧去呀?头摇得像拨浪鼓。主张唱秦腔的就说:“既然清风街热乎起流行歌,那我们去西山湾。”主张唱流行歌的说:“不嫌丢人!”要走的人说:“丢啥人了,死了人去唱是丢人,人家开了个酒楼就来唱是赢人啦?”白雪傻了眼,拉这个,留那个,但最后那些要唱秦腔的没留住。白雪也恼了,说:“不就是多了十元钱么,你们不给我面子,要走就走吧,留下来的,我让丁老板每人每天再补二十元!”

  两拨人当下分开,一拨直接就去了西山湾,一拨去了酒楼睡觉,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中星爹一直在厨房里和四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这阵走出厨房,见夏天智独自在院里的捶布石上坐着,便说:“都走啦?”夏天智没理睬他。中星爹又说:“中星离开剧团是明智的,人常说,要生气,领一班戏……”夏天智说:“你回去歇着吧。”中星爹说:“啊,是不早啦,都歇着。”出了院门。

                                                                          酒楼的演唱又延续了一天,给剧团的演员每人多发了二十元,陈星却一文未付。翠翠去寻丁霸槽,丁霸槽说:“给陈星啥钱?给他寻了师傅了,他还得谢我们哩!”气得翠翠说:“还没做生意哩就学会坑蒙拐骗了!”

  翠翠回到家,家里已经吃过了晚饭。雷庆早就出车回来了,和家富在堂屋里下棋,梅花用湿毛巾拌搅笸篮里的麦子,说:“这个时候才回来?吃饭,推磨子呀!”翠翠在厨房里见是蒸了屉软包子,吃了两个,又拿了两个揣在兜里要给陈星送去,说:“又推磨子呀?”梅花说:“吃饭咋不说又吃饭呀?”翠翠说:“我困得很,明日推吧。”梅花说:“吃的时候都是嘴,干活就没人啦?你困啥哩,你去找陈星就不困啦?你给我把包子放下!”翠翠从兜里掏出包子,一下子就扔到笸篮里。母女俩又要吵架了,三婶正在灯下用刀片割脚底的鸡眼,忙丢下刀片过来把翠翠拉到厦屋,说:“你娘和你爹刚吵了嘴,你再犟,你爹肯定就上火了!你乖乖的,跟你娘推磨子去。”原先的东街是每家每户都有一盘石磨的,也都是牛拉磨,现在没牛了,石磨也只有夏天智家那条巷道口有一座。梅花收拾了笸篮,圆笼,磨绳磨棍,把麦子倒在磨顶上,她没有再让雷庆来推,雷庆是从来不干家务活的,刚才提到推磨子还吵了一架,翠翠又一直耷拉个脸,两人推不动,就嘟嘟囔囔地骂,骂了一会儿,只得去了庆满家。月亮光光,地上是一片白,庆满家的院门关了,旁边的窗子还透着灯,梅花说:“三嫂子三嫂子,你没睡吧?”窗里的庆满媳妇说:“才黑了,就睡呀?”梅花说:“你来帮我推推磨子。你几时要推了,我再帮你,咱换工。”庆满媳妇说:“你别说换工的话,我能指望你换呀?我后晌去看戏崴了脚,我叫你三哥给你推去。”就叫:“庆满,庆满,梅花推磨子没人,你去吧。”庆满说:“喝酒不叫我,干活就寻到我啦?”梅花在窗外听了,说:“雷庆啥事都给人帮忙哩,轮到自己了,求人倒这么难!”庆满说:“我可没坐过一回雷庆的车!”我开了门出来,梅花可怜兮兮地倚在墙上,我说:“没人去了,我给你推去!”梅花说:“自家人不如旁人世人!引生,你几时要用车了,你就来给我说。”

  那天晚上,我碰巧是在庆满家。看戏的时候,庆满在人窝里向我提说要借钢钎子给他们建筑队,我说这钢钎子是我爹留的遗产,借是不借的,可以卖,便宜着卖。吃罢晚饭我就把三根钢钎子掮到了庆满家。我说我要帮梅花推磨子,庆满的媳妇还嘲笑我会巴结有钱的人,其实我有我的主意,因为石磨子在夏天智家的那巷道口,在那里我能看着白雪夜里从酒楼那儿回家来。说实话,我也是最烦推磨子的,我帮着梅花和翠翠只推了一会儿,头就晕起来。翠翠一直是闭着眼睛推了磨棍走,一句话也不说,梅花却不停地骂庆满两口子。我没有应她的声,眼睛一直盯着夏天智家的门口。夜已经深了,白雪从酒楼那边还不见回来。翠翠突然在低声地唱,她故意唱得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她唱的是:“爱你爱你我真的爱你,请个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吉他上,每天我就抱着你。”我说:“陈星给你唱的?”她瞪了我一眼。我说:“这歌词真好!”她哼了一下,脸上的神气在嘲笑我:你懂什么呀?!麦子第二遍磨过了,梅花开始用罗儿筛面,我和翠翠歇下来,她还在唱。这碎女子,以为只有她才有爱!我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像个银盘挂在天上。我想起了今天早晨起来,在炕上坐了半天回忆昨晚的梦,甚至还翻了翻枕巾,看有没有梦把图画印在上面。梅花筛完了面,把麦麸倒在磨顶上,说:“推。”我没有听见,她说:“发什么呆!”拿扫面笤帚敲了一下我的头。她这一敲,天上的月亮立刻发生了月蚀。你见过月蚀吗?月蚀是月亮从东边开始,先是黑了一个沿儿,接着黑就往里渗,月亮白白的像一摊水,旱得往瘦里缩,最后,咕咚,月亮掉进了深洞里,一切都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翠翠的牙,伸手也不见了五指。我们在黑暗里推磨子,一圈一圈的,走着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路。待到月亮又逐渐地亮起来,麦子磨过了四遍,还要磨,翠翠就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梅花说:“趁有你引生叔,多磨几遍。”翠翠说:“引生叔是牛啊?!”我说:“磨吧。”倒担心既然已半夜了,如果不磨了偏偏白雪回来,那就白出了一场力。梅花又磨了一遍后还要磨,只剩下麦麸子,磨子轻了,她就筛面,让我和翠翠继续推。磨顶上没有及时往磨眼里填麦麸,空磨子呼呼响,翠翠又是瞌睡了,双腿还在机械地走,我脑子里昏得像一锅糨子,眼睛还瞅着夏天智家的方向。梅花喊:“不拨眼,推空磨子呀!”翠翠从睡梦中惊醒,生了气,就把磨棍抽下来,不推了。巷口闪着手电,有人走了过来。我冷丁脑子清了,以为是白雪哩,走近了,原来是四婶。四婶说:“成半夜的推磨子呀!”梅花说:“四娘这是从哪儿回来的?”四婶说:“我在酒楼那儿……”却往菊娃的院门口去,哐哐地敲门。门开了,菊娃说:“是四娘呀,啥事?”四婶说:“睡得那么死,该起来尿啦!”菊娃笑了一下。四婶说:“剧团人连夜要回去,留了半天,才留下让明日一早走,白雪也要去,你知道她有了身孕,总得有人照顾着给做饭洗个衣的,我实在是走不开,你四叔一辈子让人侍候惯了,我走了他把嘴就吊起来了,腊八不是整天嚷着要外出打工呀,就让她跟了白雪去,我给出工钱,你看行不行?”菊娃说:“你把我吓死了,三更半夜来敲门,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四婶说:“要是行了,你连夜给腊八收拾几件衣裳,明日一早就去县上。”菊娃说:“这你得给庆玉说!”四婶说:“我刚才去找过他了,他说他不管。”菊娃说:“他不管我了,他也不管他娃?他现在只和黑娥黑天昏地的日哩,他不管他娃?!四婶,你说,她黑娥×上是长着花啦?”四婶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说:“高啥声的!他庆玉不管,你就拿个主意。”菊娃说:“哎呀,腊八也离不得呀,丁霸槽已经说了,让腊八去酒楼当服务员的,每月答应给五百元,这一去县上,那酒楼就去不成了?”四婶说:“五百元?你这是吃人呀!”再不和菊娃说,拧身到自家院门口,进去了,呼地关了门。梅花说:“引生,你说现在人心黑不黑?”把筛过的麦麸又倒上了磨顶,还要磨。我说:“黑得很!”扔下磨棍转身就走了。

  也是在这一夜,鸡叫的时候,落了雨。可能是我推磨子推累了,在仅有的两个小时里,睡得不苏醒。我梦着剧团里的演员坐着拖拉机要回县上了,白雪就坐在车厢沿上,两条腿担在空里,许多人在送他们,有夏天智,也有四婶和翠翠,我就站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白雪。白雪似乎也看见了我,她很快地又转了脸和四婶说话,但那一双担在空里的腿一晃一晃的。嘴能说话,腿也会说话的,白雪的腿在给我说话。我盯着两条腿,在心里说:让鞋掉下来吧,让鞋掉下来吧!鞋果然就掉下来了一只,我立即钻过许多胳膊和腿的缝隙,近去把鞋捡起来,说:“白雪,你的鞋掉了!”夏天智把我拨了一把,说:“好啦好啦,拖拉机要开啦!”那拖拉机怎么发动都发动不起来。我盼着拖拉机永远发动不起来!但我却突然尿憋,想找个僻静处放水,走到哪儿,哪儿都是人,急着尿了还要送白雪的,就是没个地方尿。这么三憋两憋,憋醒来了,天早已大亮,屋外的雨下得刷刷响。我赶忙跑去酒楼,白雪和剧团的演员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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